这日晚上, 崔家爷俩用罢晚饭入书房议事, 闻鸡巷打发了个小厮过来送信。不多时进来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崔琚一瞧, 来者正是柳庄, 腰杆子笔直怎么瞧都不像个下人。赶忙将服侍的都打发了出去。爷俩已知道沈之默是个大小姐,显见这年轻人身份也不俗, 崔勉遂喊心腹老仆进来给柳庄倒盅茶,请他坐了。柳庄谢座, 取出信来递给老仆;老仆转递崔勉。
崔勉打开信一瞧,贾琮请教他谢鲸的女婿安得丰及其家族在齐国的情况, 并问先江西知府谢鲸可还有旁的亲友在齐国、职务如何产业如何。崔勉捋了捋胡须:“这几年谢家在齐国多有人手产业。”乃看了那老仆一眼。老仆转身出去了。
自打让汇丰钱庄冻结账户, 谢家立时艰难起来。好在谢鲸任职江西知府的那十几年熟知绿林事物。虽收了黑税, 也没少帮绿林人的忙。江西的生意已没了, 只得从头再来。谢鲸细细斟酌多日,终择了齐国。一则齐人原本多盗匪, 二则齐王诸子皆不成器, 三则他亲家安则敬在齐国为官。绿林生意唯有同官府勾搭才好赚钱。
因齐王诸子多半有夺嫡之心,都得拉拢人、都缺钱,谢鲸的生意做得颇为顺利。杀人越货销赃绑票之类的生意来者不拒, 还另辟了一种新生意。崔家也查过,并没查到究竟是什么。只知道不止赚钱、还有别的好处。安则敬如今是齐国的提督学政, 主持科考、督察学官, 很得儒生敬重。齐王好文, 最崇孔圣, 故此也颇看重安则敬。论起来他乃齐王孤臣,袖手朝堂纷乱之外。
柳庄听罢眉头微挑。崔琚问道:“贾王爷疑心那件事与安家有瓜葛么?”
“尚且没有。”柳庄道,“只是不放心谢鲸及其亲眷。”
崔琚道:“安大人为官倒是清廉。”
“没有泄露考题、收礼录取之类的事儿?”
“没有。”崔琚道,“安家从不靠安大人的差事赚钱。”
柳庄了然,便欲告辞。崔勉忽然含笑问道:“不知柳小哥可成亲了没有。”
柳庄道:“年岁尚轻,事业未成,暂不想那事。”
崔勉点头道:“好男儿先立业后成家,你这孩子不错。”乃捋捋胡须。
只见方才那老仆从外头进来,手中拿了一张纸才刚送到崔勉跟前,崔勉道:“直给柳小哥便是。”老仆应“是”。
柳庄忙站起双手接了一瞧,乃是一张单子,细细列出了谢家及亲眷在齐国为官为吏的名录,并各色产业。柳庄深揖而谢。
离了崔府,柳庄上马往闻鸡巷而去。行至巷口,忽听一声唿哨。只见一户人家屋顶上坐了条黑影,当是穿了夜行衣的绿林人。柳庄勒住马。那人从屋顶跳了下来,几步走到柳庄马前呵呵一笑,忽然身子一弯,手中骤然多了一对峨眉刺,一只直刺向马腿。
柳庄人还在马上,抖左手发出飞蝗石直射那人的手腕,右手握火枪面准此人脑袋。那人大惊,“腾”的往后跳,口里骂道:“不过仗着火器罢了。”
说时迟那时快,四周几个屋顶上同时射来数枚暗器悉数扑向柳庄。柳庄左手摘下顶上头巾抡臂一卷,耳听“叮叮当当”数声响,暗器落地。此事那黑衣人已避在路旁,柳庄无事人一般拍马前行。
黑衣人在后头喊了一声“且慢!”略带懊恼道:“敢问这位小哥儿,可认得南昌府天宁观的真明道长。”
柳庄道:“不认得。”
那人嘀咕道:“怪了。”柳庄置若罔闻,一径回到住处。
贾琮他们正等着呢。柳庄说了在崔家的经过,并取出那老仆给的单子。贾琮吹了声口哨:“谢家好端端一个定城侯府,已彻底成了**。”
沈之默拧起眉头:“当年就该干脆灭了他们。”
贾琮摸摸后脑勺:“当年还真没想到他们这么执着于做黑生意。金钱使人堕落。”乃问柳庄,“方才巷口之事,感觉像是那个使峨眉刺之人认出了你的武功路数。你使的招数与真明那老道士何干?”
“无干。”柳庄道,“我不认得真明道长。”
柳小七也道:“除下头巾卷暗器那招是我们家的家传武艺,我教他的。”
“这样啊。”贾琮想了想,“我舅公他老人家是不会随便跟人过招的。除非什么绝顶高手方能惹起他的兴致。这几位也不像啊……”
柳庄眼睛望房梁:“我爹跟在真明道长身旁,旁人多以为是他老人家的弟子。如有宵小之徒打扰,多半也是他出手。”
贾琮点头:“是了。想来这些人曾上天宁观寻衅滋事,砸了你爹一堆暗器,让你爹一块头巾卷了。”忙喊通讯兵往江西发电报,问问柳鹄可遇上过这等人没有。
柳小七思忖道:“这些人当是崔家安排的。旁人哪里知道庄儿这个点儿会从外头回来?巴巴儿守在巷口。还唤庄儿做‘小哥儿’。”
贾琮笑道:“莫非崔老头瞧上了庄儿想收他做女婿侄女婿,试探他的本事?”
柳小七也笑道:“娶大姓女也是福气嘛。庄儿要不要?”
柳庄随手捻起那单子看了起来,口里道:“没空。”
次日,贾琮等了一整个上午没等到有人登门拜访,便预备出去惹点子事吸引眼球。正收拾了衣裳要出门,江西的电报来了。柳鹄委实曾使过柳庄昨晚上的那一招。
便是贾琮他们在南昌整顿谢家的那年,许多绿林人接到帖子过去闹事。有伙蜀国贼盗,为首的使一对分水峨眉刺,另外还有六个同伙,个个擅飞檐走壁且暗器功夫高超。这帮人从不讲绿林规矩,惯常以多打少,在道上不大受待见,做生意却极讲信用。谁雇了他们杀人越货,从没有不成的。
为首的那个名叫周四郎,自持武艺高强,性子颇傲。新任江西知府苏韬拍卖朱紫街谢家铺面之拍卖会,周四郎领着同伙参加了。因不愿意交出身上的暗器药包子,让帮忙维持秩序的柳鹄轻易修理,心中十分不服。七个人回到蜀国苦练了三年,找柳鹄报仇去,又被打得惨败。便是那回,七个人同时双手发暗器偷袭柳鹄。可巧有个小道士正在擦香案,柳鹄随手夺过抹布将十四枚暗器卷了,抖落后抹布连个线头都没破,还给小道士接着擦香案。周四郎等人悻悻而归。
贾琮看罢了电报摸摸鼻子,哼道:“崔家怎么收这种人。司徒岑是怎么治理蜀国。”
柳小七翻了个大白眼:“你是看多了评话怎么的?绿林道上原本都是这些人,没有什么规矩,活着便是道理。捕快抓贼难道还跟人单挑么?哪国没有贼盗。再说司徒岑又不是蜀王又不是世子,蜀国如何与他什么相干。”他拿过电报嘀咕道,“周四郎这个名字我怎么好像听过?”
贾琮一把夺过电报:“之默!你先看。”
沈之默道:“不用看,周四郎我知道。”
“你知道?!”柳小七道,“你怎么又知道了?在绿林册上么?”
“绿林册上也有,什么生意都做。”沈之默道,“前年冬天,蜀国发了张海捕文书,悬赏缉拿七个人,为首的便是周四郎。”
柳庄立时道:“我想起来了!他们暗杀了蜀国的一位将军。”
“还真是什么生意都做啊!”贾琮吹了声口哨。“悬赏多少?”
沈之默皱眉道:“这种没底线的人崔家也收,不怕反噬么。”
贾琮又看了几眼电报,交还柳小七,托着下巴懒洋洋坐着。柳小七等人传看完电报议论了会子,沈之默道:“王爷还出去惹事么?”
“出去啊。”贾琮活动两下肩膀,“崔老爷子没说实话。谢鲸做的那项很赚钱又很机密的生意,崔家是知道的。不止知道,他们也同谢鲸做过买卖了。”
沈之默忙问:“是什么?”
贾琮道:“还是拉皮条,但不是拉杀人越货的皮条,是拉包庇的皮条。比如周四郎和他的兄弟们。他们肯定不是什么生意都做的,首先得保证自己活着才有命花钱。因不留神错接了一单生意,惹下大祸,满大街都是画影图形的海捕文书。周四郎等想活命,崔家想雇几个武艺高强的护院,谢鲸做中人牵线搭桥两边抽头。”他思忖道,“这种生意肯定很赚钱。你们想想,蜀国也不是没有高人。绿林人眼中,这些当官的都穿一条裤子。若胡乱投靠一户人家,恐怕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崔家满门都是书生,若引狼入室岂非死了也没处说理去?故此须得有可靠的中人作保。绿林人也信的过、崔家也信的过。还有比谢鲸这身份更合适的吗?”
柳小七缓缓点头:“有点子道理。”
贾琮嘿嘿一笑:“我知道怎么惹事了。”
柳小七眼神一亮:“怎么惹事?”
“之默,你记性好。”贾琮道,“除了这个什么周四郎,还有在别国惹下大祸被举国通缉的绿林匪盗么?”
“有啊!许多呢。”
“有燕国的么?”
“没有。”
柳小七哼道:“燕国有我坐镇呢。”
“哎呦对不住,我把你忘了。”贾琮笑嘻嘻道,“嗯……有吴国的么?”
“有。”沈之默道,“三年前有个外号叫点水燕子娄金桥的,杀了小吴王他三哥的小舅子,吴国悬赏五千两银子将其通缉。”
“行!”贾琮打了个响指,“就他了。庄儿你辛苦一趟,回京城找出这个娄金桥的画影图形来。”
“不用。”沈之默道,“我记得。我画出来就好。”
贾琮拍手:“林丞相太明智了!林丞相万岁~~”沈之默满面得意。
柳庄依然得出去一趟。不多时,他请了印刷作坊的人过来。贾琮指着案头一张画像道:“将这个雕刻出来,立时就印。我可多给钱,只管加快些做出来。”
那掌柜的笑逐颜开:“大官人放心!小人打发工匠连夜替你做出来。”拿起画像一瞧,旁边还有一行字。悬赏一万两银子缉拿吴国江洋大盗点水燕子娄金桥,如有线索请至闻鸡巷崔宅。乃暗自咂舌:这个周大官人好生富庶!一万两啊我的乖乖!
这家作坊价钱虽高,做出来的东西却好。只一夜的功夫,便替贾琮印出来五百张单子,且上头的画像又清楚又不走形。柳庄遂出门雇了些没事做的孩子,四处张贴这单子。
官府画影图形抓罪犯不稀奇,民间私自求线索也不稀奇,稀奇的是赏金。一万两银子。这数目太惹眼,且记性好的人还能想起来,三年前吴国那海捕公文悬赏的只有五千。更有各官宦大户、世子王子的幕僚都知道那闻鸡巷崔宅住的是崔琚的客人,从燕国来的。怎么才刚到齐国,也没见他上街头闲逛、也不曾去曲阜拜孔圣人,倒悬赏求起江洋大盗来了?更有人多想的,想起崔琚的妹夫五殿下便是被绿林人夜半抓走、无声无息,且凶多吉少。莫非这个叫娄金桥的便是害五殿下之凶手?一时不知多少人在书房迷失,猜度分析此人来意、与崔琚和崔家究竟是什么关系。
崔家自然也得知了此事,还命人从街面上揭了张单子回去瞧,也猜度不出贾琮想要做什么。崔琚干脆自己跑了一趟闻鸡巷。贾琮道:“没什么,就是想惹点事儿。”
崔琚道:“这个娄金桥究竟是何人?”
“管他是何人呢。”贾琮道,“一个通缉了三年的通缉犯,抓到了没坏处,没抓到也没关系。”乃笑眯眯望着他道,“是吧,崔大兄弟。”
崔琚道:“贾三爷仿佛话中有话,我竟听不明白。”
“不明白呀~~不明白就算了嘛。”贾琮摆摆手,“俗话说,难得糊涂。不过我提醒崔大兄弟和崔家一句话。没有什么是永远靠得住的。”崔琚眉头一动。贾琮乃从案头拿起两张娄金桥的画像递给他。崔琚一瞧,头一张上悬赏已增到两万,第二张五万,愕然抬起头来。贾琮悠悠的说,“钱是种神奇的东西。崔大兄弟不如猜猜看,我增加到多少钱时,能收到娄大侠的消息?”
崔琚奇道:“王爷找他作甚?”
“不作甚。”贾琮道,“纯碎是为了破坏一种行业潜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