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潘明漪直跃入戴宪的屋子,戴宪不觉往后退了半步。章师爷登时往当中走两步, 微挡在戴宪侧前方。潘明漪左手转火枪右手转匕首, 笑眯眯道:“戴大人,当真不跟我爹谈判?”
章师爷立时明白她是何人, 忙说:“潘姑娘息怒, 有话好商量。”
潘明漪耸肩:“我这不是来商量了?”
章师爷打量了她片刻。这女娃子只穿着寻常的黑色夜行衣, 偏手里握的火枪连自己这个两任巡抚心腹师爷都没见过。乃试探道:“潘姑娘莫急,我们老爷才刚睡醒, 有些迷瞪。这里头想必有什么误会。福建与江西井水不犯河水,却不知潘先生何故来的福建?”
潘明漪道:“天下工人阶级是一家。既是福建出了事儿,江西这么近,我爹过来不是最寻常不过的?”她看着章师爷道,“这位先生该不会以为我是江西苏韬派来的吧。那位老爷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
章师爷微笑道:“潘姑娘这火枪哪儿买的?”
“不是买的, 是抢的。”从贾桂那儿抢来的。潘明漪想了想,添上一句, “外头兄弟们使的那些火枪火炮, 一个时辰前也在你们军械库呢。”
戴宪在后头冷笑道:“故此,你们便是一群盗贼了。”
潘明漪耸肩:“戴宪先生为商攫取工人剩余价值、为官截留当上缴给朝廷的税金, 比我们强多了。”
戴宪转身走到大藤摇椅旁坐下,摇椅咯吱咯吱摇晃了半日, 方悠悠的道:“本官乃朝廷命官。”
潘明漪假笑了下:“拉倒吧, 戴大人不过是借了朝廷的兵士罢……”
说时迟那时快, 耳听“嗖”“啊”两声, 戴宪右手腕子上已钉了一把匕首。小厮们扑过去喊“老爷”, 章师爷怒道:“潘姑娘何故伤人?”
潘明漪往戴宪身边走,没人敢拦。几步到了摇椅前,她道:“我总不能……”一面探到扶手下头轻轻取出一物来,“等着戴大人把这玩意拔出来吧。”戴宪面如土色。潘明漪扬起手,乃是一把巴掌大的小火枪。遂看着戴宪,“如何,还要不要同我爹谈判?”小厮们手忙脚乱替戴宪包扎伤口。潘明漪径直拿过自己的匕首,从怀中掏出块帕子来拭了血迹藏回袖子里。
戴宪颓然喘气。半晌才说:“你们爷俩是什么人。”
潘明漪歪了歪脑袋:“我爹是个工人,我是个学生。真的。”
戴宪那手腕疼若锥心,狠狠吸了几口气,扯出一个假笑来:“潘先生那事儿只怕有误会。前几日有人来出首,说福州近日来了个江洋大盗……”
潘明漪打断道:“这些废话不用扯了。戴大人抓了我爹连审都不审直命斩首是个什么缘故,大人、师爷和我都心知肚明。罢工呗~~还命《福州商报》一个字不许提此事。可知戴大人是明白孰是孰非的。不过是自家得好处惯了、无法无天也惯了,想永生永世无法无天。”
戴宪想了想,点头道:“也罢。如今本官在潘姑娘手里,暂无别法。既如此,请潘先生进来吧。”
“你这屋子太小,站不了许多人。”潘明漪道,“去巡抚大堂。那儿说话可以让许多兄弟旁听。”
戴宪道:“潘姑娘可曾想过,你们闹这么大动静,岂能不惊动武将?”
潘明漪悠悠的道:“郑总兵纵然来了又能如何,戴巡抚你在我们手里。”
戴宪奇道:“你这女孩儿小小年纪,哪里学来的这般狠厉招数?”潘明漪懒得再说,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戴宪无奈,扶着小厮站起来,慢慢走了出去。
走近巡抚大堂后院,见院中亮如白昼,前院满满当当立了工人,不知燃着多少火把。戴宪眯眼瞧了片刻,心中暗生惧意:他倒没想到有这么多人。潘明漪仿佛猜出其意,朗声道:“今儿晚上来了三万余兄弟。”戴宪和章师爷都吸了口冷气。
已有工人瞧见潘明漪了,喊到:“潘姑娘来了——”“潘姑娘好——”自然也免不了猜出戴宪的身份,又喊:“戴宪狗官!”“恶贯满盈!”“今儿务必替惨死的兄弟报仇!”戴宪面色发青,不觉朝潘明漪身后走近两步。
潘明漪大声道:“兄弟们暂且让让,我爹和倪先生要跟他谈判。”众工人竟如受训兵卒一般齐刷刷让来道路。戴宪与章师爷互视了几眼。
一行人进入大堂,潘喜贵倪紫光并几个工会头目已在堂前坐好了,见戴宪等人进来纷纷立起。潘喜贵率先拱手,面上含笑:“戴大人,对不住,半夜打扰。实在无法。若不这会子打扰,明儿大人就要砍我们的头了。”
戴宪脸皮厚,无事人般拱手道:“全是一场误会。”他俩还互视笑了笑。
潘喜贵一本正经道:“戴大人请坐。”
戴宪面子上可算有点挂不住了,咳嗽两声:“潘先生请坐。”
二人面对面坐下。潘喜贵乃道:“大人想必清楚,我们乃是代表全部工人来与戴大人商议的。我们的要求方才已拟好了,请大人过目。”一个工会干事将单子送了过去。
戴宪拿起了一行行看完,内里早已烧起十丈怒火,脸上扮出十分纳罕的模样:“这些……本官素来以为一直如此。”
潘明漪扯了扯嘴角:“戴大人莫非以为戴家下头的工人每日都只做四个时辰工?”
戴宪恳切道:“当年本官便是如此定下的规矩。莫非下头的管事出了什么纰漏?”
倪紫光假笑道:“若是如此便更好了。这么说,戴大人是赞成的?”
戴宪道:“这些皆合理,本官赞成。”
倪紫光点头:“既然赞成,咱们就签订正式合约。”
戴宪一愣:“什么?”
“签订正式合约啊!”倪紫光道,“非但咱们双方要签字画押,还得请福建各行商会的东家们一道来。”
戴宪原想随便糊弄过他们去、自己好脱身,而后命总兵郑潮儿出兵灭了这群泥腿子。闻言忙说:“这是戴家与各位工人兄弟之合约,与商会何干。”
倪紫光忙说:“大人误会了。这不是戴家工人与戴家之合约,乃是福建工会与福建商会之合约。戴大人,这儿是巡抚衙门。在衙们签订的合约并非私事,而是官事。这一个来月四处罢工,已是个十分严重的社会事件了。难道戴大人身为巡抚不当管么?”
戴宪怔了怔,抬起头来才刚想说话,便看见潘明漪立在她老子身后玩起了匕首,右手腕顿时疼了起来。章师爷面色一动,凑到他身旁低声道:“大人,小人方才觉得今日之事有些熟悉。这会子一想,与当年贾维斯杀入巡抚衙门劫走黄大人如出一辙。”
戴宪身子一颤。因已过去多年,章师爷不提都想不起来。那会子他还是个小官,福建巡抚乃黄文纲大人。台湾府为了与福建争夺人口,强逼着黄大人签订合约、不许福建拦阻移民捉拿逃奴。如今福建全省除去少许大户还略使着些奴才,寻常人家的早都逃干净了。便是因为那事,戴家方开始建工厂、发家至此。他忙低声道:“江西知府是贾琮的师兄。”
章师爷摇头道:“不会。贾琮若想要福建,犯不着借工人之手。大约是……学的。我孙子在大佳腊读书。那件事他们选入了近代史课本,学生都知道。”
戴宪咬牙:“依你看该当如何?”
章师爷思忖片刻,苦笑道:“如今人方刀俎,我为鱼肉。大人,万事都先答应下来,等他们散去再说。他们有大人做人质,郑大人来了也不好办。”
戴宪一叹。自己的性命在人家手里,委实没法子讨价还价。遂思忖片刻,向对面的工人道:“也罢。既如此,此事当为你们工人与东家之议论,本官不过是个调停的中人。只等天亮便请各位东家来。”
倪紫光笑道:“这个自然。既然大人要做中人,你们戴家想必也该有人来做代表?要不要请哪位爷们来?”
戴宪盘算了下自己几个儿子,唯有老三机灵些,乃吩咐一个小厮:“去,喊老三来。”小厮应声而去。
过了会子,外头有工人来报:福建总兵郑潮儿已领兵到了外头。潘喜贵含笑道:“告诉郑大人谨慎行事,戴大人身子尚好。”
戴宪那右手腕又疼了。然他也知道郑潮儿必投鼠忌器,暗暗咬得牙疼,乃又吩咐一个小厮:“烦劳郑大人相助,将各家商会要员和各位大东家都请来。潘先生是个明白人,大家都先听他的。”小厮走了。工人们并未拦阻。
那小厮到了外头,一看乌压压的全是人,远处是人喊马嘶成一片,吓得腿肚子有点软。他穿着下人的衣裳出来,工人们瞧他眼神都有些古怪。有一个汉子便问道:“小哥儿,听说戴家到现在还有奴才,你该不会就是吧。”
小厮身子一缩,喏喏道:“是。小人乃是戴府家生子。”
另一个汉子道:“你不知道四处都没有奴才了么?你怎么不出来做事?何苦来给人家肆意打骂。”
小厮又缩了下:“小人……只会服侍主子,别的……不会。离了府上恐怕活不成。”
众人都道:“有手有脚的年轻人哪里会活不成!”
再一个道:“那你可以上酒楼跑堂去,比服侍主子容易些。”
小厮看着这么多人眼中热情如火,愈发吓着了。半晌才说:“老爷让我给郑大人传话。”
有个工会干事便指道:“喏,穿过人群,郑总兵的人在外头。”他乃大声喊道,“放这个小哥过去——”
下头一片答应:“知道啦——”
这干事拍拍小厮的肩:“考虑一下。离开戴家海阔天空。”
小厮胡乱点着头朝道路那头走去。工人自觉让出道路,他遂一直走出路口,边走边害怕:人实在太多了,四面八方满满当当,走了许久方走出去。老将郑潮儿坐在马上,背后皆是骑兵,人人手握火枪。对面的工人则手无寸铁,偏个个昂首挺胸半分不惧。双方相隔不过三丈左右。小厮看看那头看看这头,两边都羡慕。他乃喊道:“我是戴大人派来的,求见郑大人——”
郑潮儿大声喊:“你走近前来。”
小厮小跑着到了郑潮儿马前。郑潮儿跳下马来。小厮上前打了个千儿,将方才经历悉数细说。郑潮儿听罢暗想:潘喜贵等人所为与早年贾维斯等人一模一样。都是先劫持了福建巡抚,再逼着官员和商会答应签条约。自己纵然手握兵马,却恐怕因打老鼠伤了玉**儿。只是这些工人与台湾府不同——他们没有贾维斯那般上将。区区一个会武艺的女娃子算什么?
正想着,后头有人上前来回到:“大人,甄茴大人来了。”
郑潮儿一喜。这个甄茴虽为女流,却是个智囊。忙说:“快请!”
不一会子甄茴过来,跳下马急问道:“郑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甄大人来的正好。戴大人被困府中,老夫没个人商议。”郑潮儿遂命那小厮再将经过说了一回。
甄茴思忖良久,摇头道:“毫无法子。先依着戴大人之意,不论他们提什么要求都暂且答应,万事等救出戴大人再说。”
郑潮儿道:“老夫疑心他们还有别的后手。”
甄茴道:“工人都是些泥腿子,纵给了他们火枪火炮他们也不会使,与正经兵士相差甚远,不用顾忌许多。”她想了想,“只不知他们预备如何脱身。”
“依着寻常绑匪,会携戴大人一道离城或是出海。”
甄茴乃向那小厮道:“烦劳小哥回去问潘喜贵。既是戴大人受了伤,可否放他出来看大夫,以我和郑大人两个进去为质?”
郑潮儿问道:“甄大人这是何意?”
“略试探一回,且看他们答不答应。”
小厮便回去了。过一时回来道:“那潘姑娘说,想都不要想。”
甄茴喜道:“他们没后手。”
郑潮儿糊涂了:“怎么没有后手?”
甄茴道:“若是平日,戴大人比咱们俩值钱。如今两军对垒,郑大人比下官和戴大人加起来值钱。他们不答应,乃是没有底牌、心里虚、不敢妄动之故。”她含笑负手道,“先请各位东家来、把那个什么合约签了再说。后头的,本官心里皆有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