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琮抓到了梅先生,坐着逗人家说话。梅先生道:“那会子让尊驾逃了, 我就知道大势已去。敢问三爷,在下当如何保全性命。”
贾琮“咦”了一声:“你不先假装一下坚贞不屈么?”
“恐怕假装一下额头上要捱血窟窿。在下只求性命,横竖圣人也不是三爷对手。”
“既知道他不是我对手, 何以不早早离了他?”
“三爷若晚来一宿,在下明儿早早的便走。”梅先生叹道, “衙役来那会子我便想走,可实在是走不了。”
“哦, 你那会子才想走已是迟了。”
梅先生摇头:“我再三说三爷必然已反,愣是没人肯信。圣人还惊喜了数日,只怕这会子还是喜的。”
贾琮想了想:“也不奇怪, 犹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梅先生遂将腹中所有悉数倒了出来,半分没打折。
原来那个竹枝街的地下牢狱是专门关失踪人口的,就是那些找不到借口抓、又心怀秘密之人。先帝早年还是个明君, 颇为要脸,不便光明正大做昏庸之事。这牢狱设在成都纯属偶然。先帝听说成都有个前朝大太监的侄孙家藏郑和海船的宝图,遂使人去买。那人死活说自己从未听说过此物。偏人家本是三代良民,挑不出半点错来。打发了美人去勾搭他做些违法之事, 皆不成。没奈何只得使出黑招, 趁此人去花楼吃酒套头抓走。后先帝便命人修了那牢狱。起初关的多为百姓,后来则多为朝廷官员、地方族长之流。腹中藏了机密且拿不到短处的人当中,那些名声极好的、功劳极大的、族中兴旺的、有恩于天家的、儿孙弟子于朝廷有大用的,皆设法悄悄弄来此处。驼背老太监看似寻常,实则精通各色手段,能让人万念俱灰、将心中机密悉数倒出。
太上皇从秦国逃出后,想起此处还有自己的人,便过来了。好在那秃顶瘦老头本为刘登喜替他择下的,极忠诚牢靠。此牢狱虽为黑狱,也留了口供册子,里头全是各色机密。当中有一条,乃是牢中最后那批住客中一位留下的。
此人乃成都本地人,明面上是个家财万贯、乐善好施的大善人。若无故抓了他,怕是成都百姓要造反的。朝廷疑心他的钱来路不正,偏死活拿不着证据,先帝遂命大内高手往成都走了一趟。驼背老太监审了足有大半年才开始慢慢将他腹内机密磨出来。原来此人手眼通天,暗录下剑南大小官员的短处,以此讹诈大老爷们的钱财。并拿着钱财架桥修路、怜贫恤老、做了许多善事。得他好处的百姓太多,官员们又拿不到他的错,只得忍气吞声。
此人又交代了他藏“剑南百官档”的所在,秃顶瘦老头的前任便去取了来。偏那会子先帝身子已不大好了,命前任进京。到了京城,先帝将此处交代给了太上皇,遂以秃顶瘦老头替换了前任。而后便是四将乱京师,那一箱子物件便没人处置了。
那些官员如今大都还在蜀国为官,他们的短处依然是短处,太上皇身欲以这些东西来要挟蜀国百官。他身边也没有什么靠得住的谋臣。因蜀国世子无子,之前匿在秦王府的那个太监便出了偷龙转凤之策。先换一个男婴进世子府拿下太孙之位,再设法弄死蜀王与世子。既是捏了百官在手,再有个太孙做招牌,拿下蜀国便容易了。
不曾想先是世子凭空蹦出来个私生子,而后司徒岑又开始整顿吏治。整顿了吏治还了得?捏在太上皇手里的可没一个干净的。他们遂使尽法子给司徒岑添堵,并诸位官员也想自救,故此司徒岑的差事寸步难行。
而另一件事贾琮他们却是猜错了。蜀王妃却并没杀世子的爱人,少年人有几个契兄契弟本是风雅之事。袁公子当真是司徒岑比剑时误杀的。王妃知道那少年乃长子心中特别的人物儿,恐怕两个儿子起间隙,特替他抹平此事,扮作袁公子惊马而亡。帮着处置之人多半被灭了口,唯有一个还活着,便是何嬷嬷。蜀王妃极信得过她,方留了她性命。
不想何嬷嬷却是先帝留在儿子家中的细作。先帝既死,她那几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幸而先帝信任那看守地下牢狱的驼背老太监,在他处存在一份细作名录和隐语。太上皇遂凭空发了笔大财。恰如刘丰所料,两个稳婆当中一个乃先帝的细作,另一个是他们先找到将生男婴之妇人,再从其亲眷中择出来临时教导成稳婆的。而袁白大人,正是太上皇与其私生子亲自劝降,并命何嬷嬷告知司徒岑杀害其子之事后,方投了太上皇。
昨日,贾琮笃言袁公子死于蜀王妃之手,还说得振振有词,袁白心下便有几分活动。他又扯上蜀王的命数,袁白便愈发犹豫可是何嬷嬷与太上皇哄骗了他。再有,他亲眼看见那武艺高强的秃顶瘦老头死得干脆,此事也不可不告诉上头。遂按耐不住、急着去找梅先生了。
贾琮闻听目瞪口呆。半晌,问道:“那天你骗我到那有地下牢狱的宅子去,是想让我凭空失踪?”
梅先生点头:“不错。三爷腹内还不知多少机密,放过岂非可惜?”乃叹道,“不料三奶奶那般机灵,平白瞧出不妥来。既抓不到活的,死的也行啊。三爷活着,还不定坏我们多少事。再说,三爷既是不肯认七皇子,反心可见。”
贾琮奇道:“你就因为这个觉得我要反?去过台湾府没?”
“不曾。”梅先生道,“七皇子肚兜里那帕子,本是我亲手所写。”
贾琮瞟了他一眼:“七皇子的肚兜被拆开了这事儿,可不是你能知道的。”
梅先生微笑道:“我还是冯紫英大人心腹。”
贾琮愕然。半晌,叹道:“天呐!你究竟是几重间谍!”
梅先生道:“我与三奶奶一样,本是刘登喜公公的人,在京中听命于戴权公公。谁知后来戴公公渐渐抛下太上皇、真心辅佐太皇太后去了。这两三年我才发觉,他也不曾辅佐太皇太后,不过是借太皇太后之名替他自己敛财罢了。可知人心多变。我本以为,既已没了主子,就跟着冯大人做事也好。而后二月份时忽有太上皇的人找上门来。”他苦笑摇了摇头。
贾琮摸摸下巴,问道:“若是天下未分,裘良想必也要在那地下牢狱过日子?”
“那倒不必。”梅先生道:“景田候府投靠六王爷之事太上皇早已知道,裘大人只怕会死在诏狱。”
贾琮点点头:“那就是我想多了。”他顿了顿,正色道,“那些卷宗在哪里。”
梅先生摇头:“这个我真不知道。横竖还在原处,太上皇不曾取走。”
“那就是还在竹枝街那个宅子里?”
“我猜还在那个宅子里。”梅先生道,“那儿隐秘,别处皆没那儿安全。”
“也有道理。”
梅先生微笑道:“除了燕王庐王,我还是齐王设在京中的细作。三爷,在下比寻常人好用得多。在下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我猜同袁大人去的那位死得快便是武艺高强的缘故。”
“没错,就是那个缘故。”贾琮笑眯眯道,“武力值高的人太危险。”他又想了想,“只是如今那宅子让裘良日夜以重兵把守,太上皇想去拿东西不容易吧。”
梅先生叹道:“岂止不容易!本来就没多少人,竹枝街死了那么些,今晚又死了不少。才刚好过几日,又不好过了。”
“运气这个东西吧,既然会来、就会走。不要相信天上掉馅饼。”贾琮想了想,回头问道,“这个人杀不?”
陈瑞锦本坐在屏风后头。他既直愣愣问了,陈瑞锦便走了出来:“先不杀吧。横竖他并没本事逃。”
贾琮“嗯”了一声,道:“那个何嬷嬷得快点杀了。”
陈瑞锦瞟了他一眼:“她可以留着钓鱼。”
贾琮道:“拿这个梅先生钓鱼便好。何嬷嬷但凡活着一日,阿岑误杀袁公子之事就可能真相大白。你想啊!袁白本来以为儿子当真死于意外,太上皇和何嬷嬷扑棱着跟人家说你儿子是被司徒岑杀敌。人家相信了大概有个大半年,我又板上钉钉说是王妃干的。才刚同上司提出要同何嬷嬷对质,她忽然就死了!随便是谁灭的口都好,横竖这口锅就只能送给蜀王妃背了。袁白就不敢肯定袁公子究竟死在谁手了。”
陈瑞锦想了半日:“袁白已无用,管他作甚。”
“怎么会没用!”贾琮道,“他还是袁公子的亲爹不是?世子这辈子唯一爱过的人就是他儿子不是?他若说是阿岑干的,黑锅还能给蜀王妃背着么?此事得给世子一个交代啊!袁小姐的画像可是他手下人给咱们画的。那人回去能不给他再弄一幅?世子能认不出来这姑娘长得像谁?”
梅公子在旁忍不住插话道:“为何黑锅要给蜀王妃背?”
贾琮拍手:“那你说给谁背!袁公子若活着,说不定就不重要了。偏他死了!他就一辈子都是世子心中的白月光、朱砂痣。你们前头做的这些破事,并司徒岑那厮演技拙劣,想不引起世子疑心都难。他既什么都不知道,必然就会什么都查。万一查出真相来,他们兄弟能不起间隙么?我要一个强盛的蜀国去统治中西亚的。”
梅公子思忖片刻道:“既这么着,不若去同蜀王妃谈谈,烦劳她自己出来背下这个名头。”
贾琮眨眨眼:“她自己?”
梅公子道:“就依着三爷所猜,因看出了世子与袁公子有断袖之情,为护世子名声,蜀王妃下手害了袁公子。何嬷嬷之死能扮作是被她灭口的就更好了。”
陈瑞锦忽然问道:“蜀王妃为何不杀了何嬷嬷灭口。”
梅公子道:“何嬷嬷还藏匿了证据。”
贾琮道:“审问出证据在哪儿不就好了?”
陈瑞锦横了他一眼:“没常识少说话!”
梅公子道:“证据就在三爷才刚拿住在下的那宅子里。我住的屋子里有个花梨木的柜子,柜子下头倒数第二层有个侧夹层,里头藏了几样染血之物。有袁公子的帕子和随身玉坠,那玉坠还是世子送的。还有当年司徒岑使的佩剑,剑穗子上的玉环也是世子给的。那会子司徒岑说剑丢了。”
贾琮朝他拱拱手:“多谢。”
梅公子道:“三爷这是包庇。”
贾琮随口道:“我一直在犯教唆屠杀罪、教唆种族灭绝罪和反人类罪,不在乎多这么点子小罪。”
梅公子又道:“太上皇的人不会日日来见我,倘若十几日没消息,大概才会来人。”
“你们在成都城内还有多少人。”
梅公子道:“还有几处,但皆没有火枪。”他叹道,“三爷的兵士当真了不得,我们的人全无招架之力。”
贾琮笑道:“因为你们的火枪级别太低了。齐国那么穷,能买到什么好火器。”
梅先生一怔:“三爷怎么知道火枪是齐国弄来的?”
“查编号查出来的。”贾琮得意洋洋道,“告诉你你也听不懂。只是你们在齐国的人,我不能放过,查出来必须弄死他。火枪这么危险的管制火器他竟四处发散!”
梅先生苦笑道:“这个是我弄来的,还望三爷手下开恩。”
贾琮“哎呦”了一声:“你本事当真不小哇。”乃站起来道,“罢了,今儿就这样吧。你说呢老婆?”陈瑞锦点点头。
兵士上前将梅先生带了出去。贾琮赶忙问道:“这厮能留一留么?”
陈瑞锦道:“你想用他?还是多掏些消息出来?”
贾琮道:“多面间谍,不论他投降不投降,送到五叔手上皆可用。”
陈瑞锦想了想:“石秋生的人快来了。先教育他一番,看结果再说吧。”
“嗯。”
陈瑞锦看了他一眼:“我觉得那个什么百官档无用,横竖那些昏官赃官司徒岑要整掉。”
贾琮笑打了个响指道:“我想要的不是蜀国贪官档案,我想要的是那些卷宗。那玩意大大的有用,能彻底掀翻司徒家的根基。感谢先帝留了下档案证据,无量寿佛~~”他一本正经打了个稽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