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裘良的人在废墟宅子地下寻到一条密道, 里头极大。裘良立在一大片架子跟前, 架子上满满当当的全都是陶坛子。裘良道:“我方才随意开了几坛瞧,里头装的全是骨灰。”他胳膊向后头一挥, “从外头的影壁、到上头的院子、到这里头——满是狴犴。那些屋子齐齐整整的,仿佛是牢房。”
贾琮回头扫了一眼:“那……关的都是什么人?”
裘良摇头:“不知。”
贾琮转了个圈儿:“瞧意思,这些人应当死了许多年。裘大人,能不能请营造工匠来看看, 猜测这房子建了多少年?太上皇还没来得及亲自当政就上山打猎……额,东狩去了。此处莫非是先帝建的?”
裘良道:“昨儿我已经找了地保来问, 他听左近积古老人家说, 这宅子有五六十年了,只不知住着什么人, 唯有这驼背老仆出门买些柴米油盐。”
贾琮思忖道:“除了老仆, 里头还养着这么多死士。柴米油盐消耗不少, 还有排泄……倒夜香的人只怕也得收不少货品吧。裘大人, 此处若是监牢,怎么没有马桶啊?这么多犯人,倒马桶的人都得累得够呛。”裘良听着有道理, 乃命人细查时多留神马桶茅厕之类的。
贾琮又低头看看老仆:“此人没胡子。”
“嗯?”
“狴犴不是寻常人家会雕刻来玩的。”贾琮道, “平素都蹲在刑部或是大牢,怎么看怎么觉得是皇家司法部门专用神兽。我疑心此处乃先帝所修。甚至……先帝他老子。”他朝驼背老仆一努嘴,“皇帝最信得过的人应当就是太监了吧。”
裘良道:“可此人认得我。”
贾琮看了看他:“您老是蜀国重臣,认得你有什么奇怪的。”
裘良道:“他若守在此处数十年,又不曾去过我衙门,如何能认得我?”贾琮一愣。裘良面沉似水,“我在京中为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多年,见过我的人极多。”
贾琮摸摸下巴:“你觉得……他是从京城来的?”
裘良并非官架子重的老爷,随意两步走到老仆尸首旁弯腰一摸——大惊:“当真是个太监!”
“哈?!”贾琮握拳,“我猜的真准!有谁认得这个太监么?画像送进京去找人认呗,紫禁城不是还有许多太监么?”
裘良思忖道:“倒可以一试。”乃站起来侧头瞧着贾琮。贾琮茫然眨眼。裘良轻轻一叹,“你这小子四处乱跑,家家户户都熟络,也有好处。”
贾琮得意指鼻子道:“多么重要的资源共享工程!除去我,旁人怕是做不到。”裘良摇摇头。
后头的数日,裘良领人彻查了整座宅子;贾琮跟着凑热闹。地下共有七七四十九间屋子,大小不均。除去地下那些,地上的皆为寻常家用物什。从上到下不曾有一纸半字。那些骨灰坛子共计二百三十七个,全都装满了骨灰;而裘良的人在后院一间堆杂物的大屋子里寻出了另二百六十三只空坛子,可知早原预备好了五百只。贾琮特意举着火把细看地下每间屋子的墙壁,每间都寻到了数处刀刮痕迹。
屋中有许多被窝子,横七竖八的极乱。少数在床上、多数在地上,还有叠好搁在地上的被子和褥子。核对数目,死掉的死士和驼背老仆、加上两个扮作蜀国兵士尸首逃跑之人,正好与被子的总数相当。然而除去两床旧被子,其余的显见是一套的,连被面子都一水儿是富贵牡丹花色。而后又有人在阁楼上寻出富贵牡丹的被子来与外头有人使的加起来,整整有七十床。
整座宅子只有十三只马桶,两只旧的、一只半旧的、十只新的;没有茅厕。收夜香的却说,这宅子每日不过两人的分量,一直如此、并未忽然增多。
贾琮遂与裘良回到衙门坐着商议。裘良瞧了贾琮一眼:“你先说。”
贾琮咳嗽一声:“地下牢狱五百个骨灰坛子一次性购买,这个数字大概是当年做主之人随口说的。关在此处的囚犯大概没预备放出去,都是无期徒刑。每间屋子只有一张不大的床,还有桌有灯有文房四宝。可知他们对犯人还挺好,不是猪圈式每个屋子塞四五个人那种。而装了骨灰的坛子有两百多个,屋子不到五十。我想应该是这样的。这牢狱并非为了某一拨囚犯量身定做、他们老死了就拉倒,而是预备长期使用的。符合条件的囚犯不是很多,不太可能会住满四十九间屋子。”
裘良想了想,道:“这几样我竟没想到。嗯,有理。”
贾琮接着说:“囚犯死后烧成灰拿坛子装起来,却不留名姓,显见不是寻常囚犯了。前前后后一共关过两百三十七号囚犯。全部死光后,看守的老太监便知道日后也许不会来新的囚犯了。”
“何以见得?”
“他把囚犯用的马桶都处置掉了。”贾琮道,“民间有风俗,死人被褥恐染不祥之气,多半会烧掉;马桶仿佛没听说要陪着主人,应该不会来一个囚犯新买一个、死一个烧一个吧。”裘良点头。贾琮又说,“然而太监却很勤快。明知道下头是个空牢,依然打扫得干干净净。尤其是那些骨灰坛子,外头擦拭得极干净。牢房中还留着没用完的残墨条子。囚犯的身份当不低,且是读书人。”裘良再点头。“每间屋子的墙壁青砖上都有一块块被刀子刮过的痕迹,想必是囚犯设法刻了字。而看守太监则细心的全都刮掉了。可见囚犯想留点线索,随便给什么人也好;而太监的差事之一大概就是要让这些囚犯的任何信息永远没人知道。”
裘良等了片刻,见他不言语,追问道:“还有呢?”
贾琮摊手:“没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连个纸片子都没有,能看出这些来我已经很不错了。”
裘良横了他一眼:“我当你多大本事呢。”
贾琮撇嘴:“我又不是捕快……”
裘良道:“你就没瞧出来,那些坛子没有落款,做得却极精细?”
贾琮茫然:“精细?不就是寻常的陶坛子?光秃秃的连个花纹儿都没有。”
裘良道:“委实没有花纹儿,却细腻的很。这么好的坛子显见做坛子的师傅下足了功夫,岂能没有落款?”
贾琮摸着下巴:“哦……如此说来,坛子是定制的?灯座和砚台呢?”
“古董行的人说,砚台为古早款式,有个五六十年了。上头亦无落款。”
贾琮拍手:“和屋子年岁一样大。”
“灯座却是三四十年前之物,无落款。而毛笔、墨条子上却有成都两个笔墨作坊的落款,都不便宜,乃是十几年前所做。”
“砚台是石头做的,灯座为铜制,皆不易消耗。这两样和骨灰坛子皆为定制。而毛笔墨条子都是耗材。”贾琮思忖道,“这地方肯定是先帝的。哎呀不对!”
“哦?”
“那些死士!”贾琮击案道,“那么多死士不用出恭的么?怎么倒夜香的人说只有两个人的分量?”
裘良微笑道:“有十个马桶是新的。”
贾琮想了半日:“这些死士平素其实不在这儿的。这儿常年就只有一个驼背老太监并另外一个人,统共两个。故此旧马桶只有两个,他二人各自用一个。还预备了一个闲马桶,外人来时才使。然而前些日子,因为某种缘故,来了一批死士住在这宅子里。宅中没有几张闲床,故此头目睡床、喽啰睡地。然而看守太监极谨。虽买了十个新马桶,并不敢让倒夜香的人知道。死士们的马桶都是他们自己设法倒出去的。”
裘良点头:“当是如此。”
贾琮又挠头:“这么看来……十来年前左右,此处是预备过要收一批囚犯的。不曾想那些人没来。”他斜睨了裘良一眼,“七十床被褥可不少啊。哪家作坊做的?怎么买、怎么运来?”
裘良道:“暂且没查出来。”
贾琮嘿嘿两声:“十来年左右……不是恰好卡在从先帝病危到四将乱京师那个点儿么?”裘良“嗯”了一声。贾琮盘算道,“这个地下牢狱当为先帝所建。毛笔残墨条子……十几年前,可知最后一批死掉的囚犯是十几年前死的。守牢的太监预备好了七十床新被褥,大概是他猜度着先帝驾崩、太上皇正经掌权之后,此处必添置一批新囚犯。纵然住满了四十九个囚犯也用不着七十床被褥,会不会有人怕冷要盖两床。预备东西留有余地,可知这个监牢是不差钱的。看守太监认得裘大人你,说明早年他去过京城。晚生大胆推测一下:这种牢房既为天家秘密所在,看守无事必然不会离开。对吧。”
“论理如此。”
贾琮眨眨眼:“先帝退位、改当太上皇,如今那位太上皇登基之时,裘大人你在京城当官么?”
裘良眼神一动:“在。”
贾琮托着腮帮子道:“会不会是那个时候,看守太监去过京城?这个监狱原本先帝是欲在他自己死后传给义忠亲王的,忽然要改传给另一个儿子。”裘良微微点头。贾琮默然半晌又说,“那个……裘大人与蜀王交好大概是在什么时候?”
裘良皱起眉头:“何意?”
“京城有那么多大小官员,五城兵马司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衙门,他怎么就偏生认得了你?”
裘良笑了:“倘若天下未分、老夫跟随蜀王落败,天子少不得将我满门抄斩,犯不着送进监牢。”
“说的也是。”贾琮晃了下脑袋,“你们景田候府也不是皇帝动不得的人家。哎呀,天底下根本没有皇帝动不得的人家!这个偷偷摸摸的监牢究竟是替什么人预备的?明目张胆关在诏狱不是更便宜?蜀地离京城这么远。”
二人对面坐着大眼瞪小眼,猜不出来。裘良规整了会子文书,先去给蜀王与世子回话。贾琮自诩来自信息爆炸年代,只有做不到没有想不到,遂坐在衙门里头发愣,猜度各色可能。直想到裘良从蜀王府回来他依然没想个苗头来。
蜀王与世子听罢裘良所查与他二人的猜度,亦惊疑不已。蜀王亦全然猜不出这地下牢狱能关何人,世子则猜度那梅先生为何要引贾琮过去、又是谁在自家门缝里塞匕首和信。横竖如今大伙儿都一头雾水,裘良遂打发贾琮先回去歇着、明儿再琢磨。
贾琮蔫着回到贾氏马行,将白天诸事悉数汇报给了三奶奶。又问梅先生可有消息。陈瑞锦摇头:“没有。那家点心铺子,刘丰使人查了查。虽是成都老字号,半个来月前才新换了个点心师傅。偏那点心师傅前几日得了家中急信、母亲病重,已赶着回去了。”
贾琮翻了个白眼子:“原来点心本身就是在给我下套啊。”
陈瑞锦思忖道:“显见那宅子便是先帝所建了。那些死士用的什么火枪?你可知道型号?”
“知道,我瞧了一眼便认得。”贾琮道,“不是什么新款,还是前膛枪,貂蝉六型。”因台湾府的军工归女部长吴小溪管,枪炮的名字都是她取的。她遂以美人加编号来替火器命名。
陈瑞锦道:“编码呢?”
贾琮一愣:“编码?哎呀!我忘记编码这事儿了!”红骨记卖出去的火器皆有编码。找到编码就能查到这批火器是何时所卖、买主为谁。旁人不知道编码打在哪儿,贾琮是知道的。陈瑞锦抿嘴瞧了他半日,贾琮举起双手,“我明儿寻借口去看证物。”
陈瑞锦叹道:“林姐姐离岛前特意同我说,你想事儿的时候清楚,做事的时候常犯糊涂。”
贾琮摸摸后脑勺谄笑道:“失误、失误!下次一定留意、一定仔细!”
陈瑞锦摇摇头,道:“扮作蜀军兵士尸首逃跑的两个人,当中一个想必就是那秃顶瘦老头了。你明儿分辨下哪个屋子是他的,再查查那屋里的痕迹。此人当是个要紧头目。”
贾琮想了想:“这个我并不在行的,纵然细查也未必能看出多少端倪来。我想……调董愚他老子过来帮忙。”
陈瑞锦也想了会子:“也好。他本事高强,比旁人终究强些。”她淡然一笑,“既是关过两百多个人,总有个把聪明的,能将痕迹留在看守太监察觉不了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