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苏澄只说倦怠、早早回院子歇着了。到了三更天,外头传来两声猫叫,苏澄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她素来不让丫鬟守夜,自己悄悄换了夜行衣、穿上抓地虎的快靴、挽了个发髻随手扎上一块帕子。乃轻轻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小院中静悄悄的,柳小七立在月光下微笑招了招手,道:“从后花园出去,一路都安排好了。”
二人遂出院子拐入后花园。后角门有个小门,上夜的女人早已睡着。小门外头便是夹巷,走了数十步可见西角门。两个守夜的男人正在吃酒闲聊,柳小七身形往前闪了闪,再看他二人便晕过去了。跨过西角门走到街口,树下拴着两匹马。他二人跳上马直奔柳小七他们住的客栈。
苏澄与贾桂通信多年还是头一回见面,有几分相见恨晚,打了个招呼便开始唧唧呱呱说个不停。柳小七与董愚互视半日,互推对方去打断她们。终是让苏澄看见了,道:“还是先说正经事吧。”两个小伙子松了口气。
柳小七先说:“今儿只是寻你出来商议下一步做什么。再有,”他看了看贾桂,“福儿有些灰心。”
董愚笑道:“不止,她还在生闷气。”
贾桂辩道:“哪有!没的闷气可生!”
董愚抢着说:“苏姐姐回荆州的那天我们便定计了。福儿坐在屋里写写画画,绞尽脑汁想做干冰——又没有实验室,上哪儿弄干冰去?谁知七哥出去一趟,在街上转了几圈儿,寻了伙打把式卖艺的,就卖到燃白烟之物。”
贾桂皱了皱鼻子:“干冰才是最不留痕迹的!打把式卖艺的那些玩意儿,万一留下什么痕迹让邓家发现了呢?”
柳小七与苏澄互视一眼,忍笑不已。董愚含笑道:“邓家被这接二连三的事儿惊得厉害,哪有心思去查?纵然想查也寻不着内行,你当人人都认得我爹啊。再说,他们又不像你学过理化生,遇上点子事儿都想找个科学依据。他们脑子里根本没这根弦。”贾桂瘪了瘪嘴不言语。
柳小七又道:“我说弄点硫酸要把邓老太爷他爹坟上的草浇死,她又算了半日的化学方程式。我在城中道观只花了五两银子便买到了好大一坛子绿矾油。”乃与董愚齐声笑起来。
苏澄绷着脸道:“这有什么好笑的?福儿又不是道士,没学过炼丹。”偏她自己也撑不住笑了。
贾桂鼓起腮帮子:“再笑我生气了!”他们三个愈发笑的厉害。贾桂干脆往案上一趴,“罢了,你们笑足了再说话。”
苏澄忍了半日才忍下笑去,道:“你就因为这个不自在?你往日没怎么出岛,也怨不得你。我倒是想去瞧瞧你们星舰学院的实验室呢。”
贾桂叹道:“也不是因为这个。”
董愚道:“她只是憋的慌。论理说吓唬了邓家这么一大通、他们又没瞧出破绽来,怎么还不肯退婚?”
贾桂又趴回案上,有气无力道:“他们不是迷信么?不是已吓成那个样子了么?那个邓老头儿瞧着挺明白的啊。他若糊涂,他们家凭什么这么大势力?”
苏澄耸肩道:“荆州又不是京城,没那么多虎狼环伺。已成势力的人家,自家不犯什么大错就不容易倒。强到能弄垮邓家的,但凡跟他们没仇,都杀进京去了。至于迷信么……”她淡然道,“书上不是说了?但凡有了足够的利润,铤而走险也算不得什么。我并没指望单凭冒个白烟、枯死些野草便能唬得他们家退亲。这些都是策应用的,楚王和盯上了巧克力生意的富商、富商背后的各家王爷才是正面大军。”
贾桂抬起头来:“他们家就是书里头写的大地主阶级了?”
柳小七道:“别老惦记书上写了什么。”
贾桂道:“我在想着,撺掇些佃农去南洋会不会就撬了他们家的根呢。”
苏澄道:“那得多费劲儿?我跟他们家也没仇,只管脱身出来便好。顺带把‘巧克力’这三个字宣扬出去,先不卖,憋死他们。”
贾桂拍掌道:“饥渴营销!”
董愚在旁拉了拉她:“管什么营销呢,能赚到钱便好。白白学了那么多词儿没用。”
贾桂摊手:“我这不是正理论联系实际呢?其实学校里教过绿矾油就是稀硫酸来着,我没想到这上头去。”
苏澄笑道:“这有什么好唠叨了,她爱怎样怎样。”乃扶了扶额头,“不是议事么?”
柳小七道:“楚王这会子已经惊动了,我特打发了人上他耳边吹风去,只等着旁人一个个加进来。还有,把邓家吓唬了之后,他们未必会直接退亲。”
苏澄挑了挑眉:“不怕满门抄斩?”
柳小七道:“舍不得放过。终归与苏家结亲有钱和权两个大利。”
苏澄想了想:“你觉得,他们还想跟我那两个庶妹结亲?”
“或是你弟弟。”
“想都别想!”苏澄皱眉,“我弟弟才多大。”
柳小七瞧了她一眼:“你自己想想你弟弟多大。小吗?”
苏澄一想,她弟弟也十四了,议亲委实不算迟,眉头愈发紧了,“他们家的姑娘我见了几个,都不出挑。横竖我瞧不上。”
“你若瞧不上邓家的姑娘……”柳小七思忖道,“那八成就得让令堂大人收你哪个庶出的妹子记在名下了。”
“没门!”苏澄脱口而出,“我母亲不认。”
柳小七道:“那你想想如何应付。”
苏澄摆手道:“应付什么?‘不高兴’就够了。”
柳小七道:“此事也由不得你们娘儿俩高兴不高兴。令尊大人和老苏大人为了颜面和将来与邓家往来,多半会这般决定。”
“那也没门。”苏澄哼道,“不是我娘生的谁也别扒拉上来。”
贾桂有几分好奇,探了探脑袋:“你们这样的家里是什么样子的?”
苏澄抿嘴:“就是家里头时常有人给你惹不痛快呗。你只想着,本来从外头回家去,欢欢喜喜的,想着家中都是疼爱自己的大人,多安心。倘若家里还有一大堆的外人,成日盘算着如何从你手里挖你的东西进她们自己手里,烦人不烦?”
贾桂摸着下巴道:“怎么我爹和三叔挺和睦的?”
柳小七道:“那是你三叔本事大,非但不要你爹手上的好处、还能从外头弄好处回去。且你亲祖母不在了、贾琮的亲娘死得极早、那位大太太又没儿子。不然跟别家也没什么两样。你们家这样的特例不能算。”
贾桂叹了口气:“这趟出来之前我娘是跟我说了许多事儿,听着犹如听评话似的,不大实在。”
苏澄哼道:“要不你来我们家住几日?让你亲眼看看。”
“好啊!”贾桂眼神一亮,“我还没去别人家住过呢。”
苏澄懒洋洋道:“事先声明,憋着了不管我事。”
贾桂嘻嘻笑道:“不会不会!跟着苏姐姐哪儿会憋着呢?”柳小七与董愚互视一眼,没言语。
次日,贾桂便扮作一位“从京城来的王姑娘”上苏家投帖子去了,说她认得苏澄。她爹早年曾在京城当过户部员外郎,后调职出京。如今她跟着表兄来荆州游玩,听说苏铮大人已到荆州、还带着苏大姑娘回来了,便来求见。因他们这趟来没带着丫鬟婆子、身边跟着的都是特种营兵士,她遂雇了辆马车、带了位兵士扮作仆人。那门子听说她一个京中小姐连个丫鬟都没有、又穿了身平民女子的衣裳,眼中便有几分蔑然。贾桂这辈子头一回遭人白眼。虽知道是误会,心里头也隐隐有几分不自在。
不多时,有丫鬟亲来门口相迎。那门子见来的是苏澄身边要紧的立夏,赶忙迎上去:“哎呦~~立夏姐姐,您竟亲自来了?”回头看贾桂的眼神儿都变了。
立夏道:“这位王姑娘是我们姑娘在京中的旧识。”乃叹道,“姑娘说,这一到了荆州,再难见故人了。”
“哦哦,原来如此哈哈哈……”门子满脸堆笑,“辛苦立夏姐姐,姐姐请~~”贾桂瞧他变脸变色的,心中暗叹:哎呀,世态炎凉啊——
立夏领着贾桂一径走到苏澄院子,老远便听见有人在吵闹。立夏皱眉:“怎么还没散?”
贾桂本是来玩儿的,闻听有热闹眼睛都亮了,忙问:“出什么事了?”
立夏扭了下嘴唇:“世上总有老鸹子以为自己是山鸡,敢上凤凰门口哇哇叫。”
二人走到院门口,只见一个俏丽的丫鬟正叉着腰与人争吵,对面立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瞧打扮当是苏家的姨奶奶,姨奶奶身边还跟着一个小丫鬟并一个媳妇子。那姨娘见立夏领了个不认得的小姑娘过来、那姑娘又朴素,肆无忌惮往贾桂身上脸上瞧,瞧得贾桂浑身不自在。
立夏皱眉道:“怎么还在吵?莫要惊扰了姑娘。快些打发她们走。”
那门口的丫鬟身上穿着月白色绫衫、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头上还插着珠花,显见是京里头来的,拿嘴一努对面的姨娘:“可烦死人,偏是赖着不走。”
那姨娘大声喊道:“我不过是担心府里头的安全,何苦不让人进去瞧瞧?”还瞧了贾桂一眼。贾桂心里好奇得犹如揣了二十五只小耗子,偏她还算知道这会子不能吭声,只闪着亮眼睛在旁站着,脸上明晃晃写着“看戏”两个大字。
立夏皱眉道:“还望这位姨娘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身份。您老若是不知道,我且提醒一番如何?”
姨娘又瞧了贾桂一眼,看了看那媳妇子。那媳妇子扯开嗓子喊:“大姑娘,我立誓,真的看见有一高一矮两个黑衣裳的男人进了你们这院子!若不早些搜出来,怕是要惹祸的!”乃两步上前拉住了贾桂的手,“这位姑娘,你说呢?我瞧得清清楚楚,自打进去了便再没出来。”
立夏与那门口那丫鬟面色俱一沉,尚未来得及说话,贾桂先道:“这位大婶,你半夜不睡觉、特特来苏姑娘门口盯着,是想来她这院子偷东西还是早知道有人会进去这院子、特特掐准了点儿在此处候着?”那媳妇子顿时噎住了。乃盯了贾桂半晌,手上不禁使了劲儿。贾桂赶忙甩开她的手,“哎呦疼死了!”贾桂打小便学骑射格斗,手劲儿比寻常女孩子大得多,反倒甩了那媳妇子一个趔趄。
媳妇子忙道:“我半夜起来小解,看见两个黑衣人的影子,便悄悄跟着他们一路走过来,终进了大姑娘的院子、再没出来。”
贾桂“哇”了一声:“你好棒棒哦~~半夜看见两个黑衣人的影子,你居然没吓着?还敢一路跟着走?不怕他们是盗贼么?”
媳妇子道:“我就是怕他们是盗贼啊!”
贾桂道:“那你怎么没喊护院的来?”
媳妇子瞧了姨娘一眼,姨娘冷笑道:“这不是恐怕有什么误会么?”
贾桂天真的问:“什么误会?”
姨娘甩了甩帕子:“我哪里知道是什么误会?”
贾桂愈发奇了:“不知道你喊什么?”
姨娘才要说话,只见院门“吱呀”一声开了,苏澄款款立在后头,嗔道:“福丫头跟她们耍什么嘴皮子呢,耍得口渴了还得吃我的茶。”
贾桂笑道:“挺好玩儿的,我还真没见过这么笨的。”
苏澄道:“你对寻常人家的姨娘、小媳妇子有什么误解?哪儿来那么多人精。”乃引着她进去。贾桂便上前携了她的手,二人都没看那三位一眼。
眼见她们要进去,那姨娘喊道:“姑娘是不是不敢让我进去?”
苏澄并未转过身来,道:“我不高兴让你进来、你就进不来。”乃命,“赶走。”
姨娘愈发大声:“惊动了老爷,姑娘愈发没了颜面。”
立夏喝道:“我们姑娘凭什么没颜面?”
姨娘冷笑道:“竟不知道大姑娘可守没守规矩?”
苏澄这才转过身来:“规矩?规矩从来都是你们守的,我不用。只要我高兴,改规矩也使得。”
贾桂在旁兴致勃勃念道:“律法是由统治阶级制定的!”苏澄横了她一眼,拽着她进去。
那姨娘在后头不甘喊道:“这天下的女人谁都得守着规矩!大姑娘岂能两样?”
苏澄只做没听见,摆手命人关门。倒是贾桂不知从哪里来的欢喜劲儿,拖着苏澄的手笑眯眯回头道:“谁告诉你的?去骂他去。他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