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前往冯紫英家告了一状后没有回府,就在冯家左近的铺子吃了些小点子,旋即赶往城西秦三姑家去了。零点看书
秦三姑正燃着蜡烛看账册子,见他进来头也不抬的问道:“黑灯瞎火的跑来做什么?”
贾环瘪了瘪嘴:“再告一状。”遂往她跟前一坐,“方才找冯大哥告过了。琮儿说,冯大哥是个识大体的,万一燕王的大老婆小老婆死活想护着儿子,冯大哥只会将怨气憋在肚子里,回头喝顿酒射会子箭撒气。故此他说须得找三姑姐姐再告一状。”
秦三姑挑了挑眉头,贾环遂将前事又说了一遍。方才同冯紫英所述颇为平淡,这回便添油加醋起来。秦三姑听罢沉思许久,只说:“我知道了,你不可胡来。”
贾环低头道:“不好说。三姑姐姐觉得,燕王会将他如何?”
秦三姑又想了半日,摇头道:“不知。”
贾环道:“勾搭老子的要紧下属,犹如偷了老子的要紧姬妾,王爷再如何喜欢那个儿子也不会轻易放过吧。”
秦三姑瞥了他一眼:“依着常理,应当是忍不了的。”恰在此时,外头有人敲门,原来是燕王府派来请秦三姑的。秦三姑站起来道:“显见就是此事了。”贾环点点头,先挥了挥手,又拱了拱手。秦三姑遂连夜赶往燕王府。
进了司徒磐的外书房看见冯紫英,挑了挑眉头道:“环儿刚才又上我那儿告状去了。”冯紫英摇头。
司徒磐揉着眉毛问道:“他跟你说了什么?”秦三姑遂将贾环的话复述一遍,连“偷了老子的姬妾”都说了。司徒磐前头还只是沉着一张脸,听罢这话竟冷笑道:“当真有种。”遂看着冯紫英。
冯紫英苦笑道:“都是属下不查。”
司徒磐道:“既知不查,就查清楚。唯有老二一个,或是人人有份;老二唯独勾搭了井冈山的,或是还有旁人。”甩袖子走了。
冯紫英乃瞧着秦三姑道:“环儿又去告诉你是做什么?”
“大约是琮儿在信里头叮嘱的。”秦三姑道,“恐怕王妃护子,你识大体些。”
冯紫英阖了阖眼道:“‘识大体’这三个字,琮儿从来都用来挖苦人的。”
他二人遂撂下旁的事物,一力查了查司徒磐的四个儿子。竟然没一个干净的,连司徒磐最小的八岁幼子在内。其中三个已经结交紫英自己的儿子了。
秦三姑瞧着那单子道:“幸而时日大都短,不过在这一两年。”
冯紫英哼道:“短?方雄的兵马撤出京城次日便悉数出来了。”
秦三姑叹道:“日久生情,这会子情分都还淡些。”因说,“倒是荣国府没人去沾。”
冯紫英默默递给她一张纸条子,上头写着,司徒岧每隔三五个月便在苏家花园上风处弹琴,且弹的是一首他自己做的曲子,已经快四年了。秦三姑大惊,瞧着他。冯紫英道:“也难怪能说动万彰那老东西,眼力比旁人远些。四年前王爷闲在府中避嫌,连世子都不敢出门见朋友,他怕是那会子便已猜出王爷要反了。”
秦三姑摇头道:“只看事不看人。苏家那丫头让琮儿环儿惯成什么了,敢算计那丫头不让他们几个弄死才怪!”
冯紫英道:“倘若苏丫头自己肯,怕打老鼠伤了玉瓶儿,旁人也没法子。”
秦三姑嗤道:“他以为自己是王爷的儿子,旁人皆爱慕此身份。琮儿没事曾说过,薛家那个二姑娘实在嫁得好。婆家简单,没有妯娌小姑子,连婆母都没有,老爷子也上了年岁,故此可以睡足懒觉。苏丫头也算他教大的,听见‘王府’二字就得逃得远远的——没那精神早起请安。”
冯紫英苦笑道:“非常之人多半有非常之愿。他以常人去推断非常人,栽了倒也不怪。”
遂硬着头皮去见司徒磐。司徒磐瞧他二人的脸就知道没什么好事,沉着脸道:“事已至此,说吧。”
冯紫英垂着头掏出册子来一条条念了,最先几条之后便是他自己的儿子。司徒磐含笑瞥了他一眼,而后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偏冯紫英念了许久,听到他儿子竟结交将领不禁一脚踢翻了茶几子;冯紫英只管接着念。最终听罢,司徒磐森森的道:“倒是比他们老子还强些。”因打发人去问王妃娄氏老二什么时候回京。一时那人回来说是早先得了信儿,年前必赶回来。遂命冯紫英只做无事。冯紫英回去将儿子暴揍一顿老拳,勒令其再不许与姓司徒的往来。
眼看着就是年关,司徒磐也得了信儿,他家老二四五天前已在城外一处庄子歇着了,只不进京。显见此事古怪,便问冯紫英。冯紫英垂头道:“那日回去我将我家那臭小子打了。”司徒磐哼了一声“倒是警觉”,撤身走了。
到了大年二十九,司徒岧依然不见有要回来的意思,王妃早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日使人问十几回。司徒磐本想不管他,被王妃扰烦了,干脆亲自骑马出城,直奔司徒岧住的那个庄子而去。
到了那庄子一瞧,司徒岧的手下个个吓得就地跪下,噤若寒蝉,又不敢吭声。司徒磐问道:“你们主子呢?”有个小厮战战兢兢指了指主屋。司徒磐催马过去。
屋里人要多些,也是一见他就跪,垂头不语。司徒磐随意点了一个人让领路,那人浑身发颤爬起来,领着他到里头去了。
司徒磐一进屋子便皱起眉头。这屋子密不透风,窗帘挂了好几层,大白天的案头却燃着烛台,地下烧着碳盆,铜鼎中虽燃了百合香,仍有异味扑面而来。帐子是打起来的,司徒岧躺在炕上,一看他老子进门先怔了片刻,忽的拿被子将脑袋盖上。司徒磐不禁有几分好笑,走过去揭开他头上的被子。司徒岧立时又盖上了。司徒磐干脆一把将他身上的被子掀翻一看:司徒岧缩在土炕内侧,两手抱头蜷起来,简直是个球。
司徒磐心里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敢做如何不敢当?”
司徒岧默然不语,只抱着脑袋浑身发颤。
司徒磐越瞧他越烦,遂撤身走了出去。出门吸了两口气,抬腿踢了门口跪着的他儿子随从一脚,将那人踢出去老远。只听身后的屋子里猛然传来大大的哭声,撕心裂肺。司徒磐伫立着听了会子,骂道:“银样镴枪头!”拿起脚来走了。
回府后,王妃又打发人来问老二何时回来。司徒磐道:“已在城外多日了,只不肯回京,我也不知道缘故。”王妃听了便要他派人去接。司徒磐只说没空,要接让她自己接去。
有他身边的贴身随从道:“王妃见了二殿下那模样,怕是要心疼的。”
司徒磐道:“让她心疼去。老二今后便专管哄他母亲开心便好。”此言不曾避人,该听见的都听见了,眨眼传遍阖府。
不多时,王妃便驾了车马出城去,在那庄子里耗了半日,天黑前终于将司徒岧接了回来。当晚,司徒磐命人将另外三个儿子拿在堂前打了五十到二十板子不等,又命关在院中闭门思过不许过年,唯独没动司徒岧。府里的人都清楚,二殿下这回当真将他们王爷惹恼了。
眨眼到了大年初三,司徒磐在府中设宴招待些要紧的幕僚下属,秦三姑竟来迟了!她只请罪说出记错了时辰,然此人缜密周到司徒磐极清楚。口里道是无碍,心中难免生疑。又见她给冯紫英使了个眼色,愈发惦记了。待酒席散去,众人凑在一处说些闲话,果然见冯秦二人先后出去。司徒磐忙命下头一个心腹悄悄跟着。一时那他二人先后回来,没事人似的。
司徒磐便假意小解,到后头招那心腹问话。那心腹支支吾吾了半日。司徒磐知道他二人都与荣国府那两个小子极好,叹道:“可是贾环弄出什么事来了?”
那心腹连连摇头:“与他们府里并不相干。”欲言又止。司徒磐便盯着他。那心腹低头道,“秦三掌柜说,说……方才她下头的人得了个信儿。”
“嗯?”
那心腹愈发将头垂了垂:“秦三掌柜开了间酒楼,今儿有几个平素同二殿下交好的小爷在一处吃酒,说……说……”
司徒磐心中一沉:“说什么?”
“说二殿下了不得,捅了件大篓子被王爷发觉,急匆匆的竟想得到应对之策。有位小爷道,听说是使了苦肉计。另一个说,不是。看着像是苦肉计,实则乃是自污。横竖王爷这几年不会惦记他了,比其余兄弟还稳妥些,他更便宜暗中发力。再一个说,二殿下好生机智。前头那个道……他道……”那心腹偷偷瞄了司徒磐一眼,“他道,是跟王爷学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司徒磐随手抓起一个花瓶便往地上砸,瓷片飞溅。半晌,乃笑道:“合着他老子是螳螂,他是黄雀。”
次日便下令次子司徒岧移居城郊一处小院子闭门读书,使了兵卒日夜守着,不许出院墙一步。实在便是画地为牢了。
王妃大惊,求情无用、哭闹无用,急了,问道:“岧儿究竟做什么了?他也不说,王爷也不说!纵是做错了点子事,他终究是你亲生的儿子。”
司徒磐淡然道:“你儿子好本事,说是去江南游山玩水,实在连我的心腹之人也撬走了。他若不是我亲生的儿子,早已人头落地。”
王妃愣在当场回不过神来。
数日后,王妃只说想回趟娘家,司徒磐瞧了她一眼,答应了。王妃乃点起车驾回了娄府,才一进门,便看见他幼弟娄规匆匆从里头接出来。王妃急问:“你们都说做得机密,王爷是怎么知道的!”娄规长叹一声。
姐弟二人到了书房,外头使人守住了,娄规低声问道:“王爷可知道姐姐也在里头主事?”
王妃道:“他不知道,连岧儿自己都不知道。”
娄规道:“那保不齐过几年还有回天之力。”又摇头道,“二殿下这回急了些。本来无事的,我们低估了贾维斯与贾琮二人。在井冈山下一计不成,我苦劝他回京,他只不肯。终究是年轻气盛。”遂将前事细说了一回,末了道,“谁知道万彰竟是个废物,行刺不成反被他们抓了。”又不禁笑道,“那个贾琮实在有趣,给他头上贴了张签子,上头写了‘人质’二字开路,遇见人多之处竟换成了‘奸夫’。万彰是王爷的心腹,我们投鼠忌器,不敢再动,又因年关将近,便留下几个人一路跟着他们,其余的赶紧护着二殿下先行快马回京。在京郊遇上姐姐的人。”
王妃道:“冯紫英打儿子,显见是知道了。他都知道了,王爷能不知道么?往日他不查乃是不曾想过去查这个。都是年轻人,做事能缜密到哪儿去?一查便都明了。”
“多亏了姐姐之计,不然王爷还不定怎样呢。”娄规呼了口气,道,“前日得了飞鸽传书,万彰已被他们放了,且一个字没审过,连他脸上粘的假胡子并涂抹的粉掉了都没人去替他洗脸。”
王妃点头道:“林海贾琮是一对老狐狸小狐狸。贾琮小小年纪就知道明哲保身了。我多少年前就说过,这个贾琮亏得是投了王爷;若是投了旁人必早早杀之。岧儿倒是没做错。”又叹道,“既这么着,此人来日当是归了岳儿的。也罢,横竖也是我儿子。”
娄规急道:“世子宽厚木讷,并非贾琮喜欢的那种人。保不齐会投了那两位。”
王妃笑道:“他敬重贾维斯,贾维斯性子与岳儿有几分相似。”
娄规叹道:“贾维斯先生以从王子腾那儿借来的一千兵马破了我们三千步卒并两千骑兵,擅用水火山势并能掐会算,简直是武曲星下界!仰仗的乃是实打实的本事,并身为贾琮的大师兄。世子哪里比得了。若没有贾琮,世子可得贾维斯;有了他就不好说了。”
王妃思忖片刻道:“无妨,究竟还是看王爷择了谁。岳儿是嫡长子。”
娄规道:“先义忠亲王也是嫡长子。”王妃眉头一皱。他又问道,“初四那日出了何事姐姐可知道?苦肉计本来已成了的,王爷之气早晚必消,只需沉寂几年便是。怎么忽然就把二殿下关去城外了?”
王妃道:“此事我查了数日没查处端倪来。”又想了会子,道,“倒有一事可疑,只不知与岧儿可有关联没有。”
“何事?”
“琴思迟到了。”王妃道,“初三那日,王爷宴请些要紧的幕僚下属,她迟到了。琴思之细致缜密,在男人里头都是少见的。如此要紧场合她怎么会迟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