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琮向林海坦言要造反,林海怔了。零点看书良久,低叹一声:“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不止本朝,每朝每代何尝有不同?琮儿,天子乃万民之主。你若反了,纵然得了天下,来日你的儿孙岂非也同如今这些王爷世子一样?”
贾琮道:“不会。我必定君主立宪,不给帝王掌控臣民生死荣辱的权利。”
“什么君主立宪?”
贾琮含笑道:“这个说来话长,朝廷规矩全都得变。不变也不成啊,整个世界都变,咱们不变就不能最大程度发挥民智,必然落后于世界。”他遂肃然道,“眼下正是世界变革的关口,少说能影响后续三五百年的历史。横竖先生明白我的心思就好。”
林海不禁上前一步:“琮儿,你究竟什么来历?当真是哪吒下界么?”
贾琮苦笑道:“只怕……差不多吧。接下来一百年恰是世界大战的一百年,领先还是落后就看咱们这些人了。而且,这很可能是唯一一次全球纯武力时代,连虚伪的官面文章都不用做,仁义完全没有任何作用。不要菩萨不要老君,哪吒、杨戬、齐天大圣,抢地盘、谁抢到了是谁的。先生,我在大明宫挂的那几张地图,咱们若什么都不做,那么大的地方就全都归西洋人得去了。后世子孙都得缩在本朝这么点大的地方,而人口会越来越多。先礼后兵是对自己人,对外人只能先兵后礼。过了这个村,真的就没这个店了。”
林海惊得张大了嘴半日不能言语。
贾琮等了许久,见他老人家还在胡思乱想,抿嘴道:“先生,我能站起来了吗?跪着有点累。”
林海这才察觉他还跪着,叹了一声:“起来吧,还问我做什么。”
贾琮笑嘻嘻爬起来,口里道:“您让我起来便是答应了。”
林海四面张望了会子,道:“你们都知道?”
林黛玉先说:“爹,诸王割据其实是女儿起的头。”
林海正预备坐回他的马扎上,闻言吓得跳了起来:“什么?!”
黛玉道:“此事的源头便是八年前除去燕王司徒磐之外的其余六王合纵。此计是我出的。”
贾维斯道:“我将之授给了六王。”
林海后退一步,脚下摇晃,贾琮贾维斯赶忙上去扶住他。半晌,林海颤声道:“那会子……你才……九岁……”
黛玉端坐着嫣然一笑:“那会子我还小,只想着替父亲出气,报复先帝与太上皇。谁让他们一个命手下刺杀于你,一个不吝父亲的性命下旨令你南下为饵。”
林海懵了,怔怔的许久回不过神来,贾琮贾维斯哥俩互视一眼,都察觉出他老人家腿是软的。贾琮在旁眨眼道:“先生,当日太上皇想让林姐姐嫁给他儿子之时你心中是如何作想?女儿与皇帝哪个要紧?林姐姐,父亲与皇帝哪个要紧?”
黛玉脆声道:“自然是父亲要紧。”
贾琮也说:“我爹就不提了。我二叔乃是开天辟地天上地下难得的一枚废材懦夫伪君子,还专门给家里添祸。你问问环哥哥他与皇帝哪个要紧?他必说是他那个一无是处的老子要紧。姑父,这便是咱们与天家不可调和的矛盾。皇帝勒令我们把他们全家,包括他的小老婆曾孙子,看得比我们的爹妈儿女要紧;而我们决计不肯答应。漫说是我爹,我实在不喜欢我家老祖宗,然而她与皇帝只能救一个的时候,我必须只能救我亲祖母啊!皇帝是我的谁啊?”
过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林海叹道:“这些……我隐隐有些察觉,只是……”他摇了摇头。
贾琮贾维斯将他扶到行军马扎上坐下,贾琮道:“昔年易牙烹子献糜,管仲谏恒公曰,人之情非不爱其子也,其子之忍,又将何爱于君。两千年沧海桑田,如今的天家勒令臣民爱君胜过爱子,根本不合人的天性,完全是宣传上价值观内化的结果。即使如此,仍然有许多人是难以被内化的。”
黛玉笑道:“这些我爹听不懂。”
林海正思忖着他的话是何意,不禁摇头道:“你们年轻人所思所言,我委实听不懂了。”
贾琮道:“不难的,您老从前没听过罢了,潇湘馆图书室有许多精彩有趣的书籍,到时候您坐着慢慢看。”
林海又看了看这些孩子,叹道:“我大约是拿你们没法子了。造反,绝非易事啊!”
几个年轻人互视了一圈儿,都道:“我们自有法子!”
贾琮乃扭头看着杨二伯:“老前辈,我们是要造反的。您老还跟着我们到一处么?”
杨二伯忙拉着立在后头呆若木鸡的杨嵩道:“我侄儿可有官当么?”
贾琮指着林黛玉道:“这是我们林相爷,当官的事儿归她管。”
杨二伯立时问黛玉:“大姑娘,我侄儿这本事,还替你爹当了这么许多年的差连个媳妇都没娶上,可有官当么?”
黛玉笑道:“须得看杨大哥自己的意思了。我们实在缺人才的。”
杨嵩仍有几分懵,苦笑道:“我尚未回过神来,过一时再议吧。”
黛玉向他盈盈的行了个礼:“本相绝无相迫之意。”
杨嵩又怔了怔,忽然指着黛玉向贾维斯道:“那天!在苏州那天!你说的林相爷!”
贾维斯笑道:“不错,正是这位林相爷。”几个人哈哈大笑。
林海喝了点子水缓了缓,乃问起.点道:“陈姑娘,如何去了这么久?”
起.点道:“我将那井冈山上里里外外踩了一遍,颇耗功夫。”
林海点点头:“辛劳了。”过了片刻才迟疑着问,“可有圣人踪迹?”
起.点摇头:“那儿就是兵营,领兵的也委实有些本事。并不曾见圣人。”
林海一时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半晌才说:“也罢。”
贾琮顺带问道:“那个叫万彰的山大王什么性情模样?”
“三爷自己去试探便好。”起.点道,“刚才已经被杨老前辈抓住了。”
“哈?!”众人大惊,“那就是万彰?”
起.点淡然道:“井冈山上领兵的不是他;他是个军师,帮着排兵布阵,且武功很高,我有数次好悬让他看见。”
“不可能!”贾琮跳起来,“他若杀了我,又想收服姑父与幺儿哥哥。来日他们总要碰面的,岂非露馅了?”
起.点道:“万彰脸上涂抹了东西,真容比这黑得多,胡子眉毛俱是假的。今日若非杨二伯与我同在,他出其不意杀了你便走,林大人他们根本不及从帐中出来,也就来不及看见他。虽有几位兄弟看见了,因为匆忙,不及细认。再有,万彰显见是已投了这一位,而此事也必瞒着司徒磐的,他自己还是山贼,世道又乱。等林大人贾先生与他相见还不定是哪年呢。而见过他扮装后模样的那几位兄弟,他们以为是岭南王子腾的兵卒。”
贾琮呆了半日,道:“还有。不论幕后是不是司徒岧,他根本不知道我们已猜出了他的身份。贾琮不是他杀的,是不知从哪里来的刺客杀的;林海也不是他抓的,是岭南境内的山贼抓的。刺客杀死贾琮之后,山贼趁乱抓走林海贾维斯等人,抓到某座山寨之上关个一年半载,他又凑巧因为什么缘故救下你们。瞒天过海之计,在非信息时代极为有效的。”哼了一声,又问,“万彰既然化了妆,你怎么知道他是万彰?”
“我在井冈山上偷窥了他习武。”起.点含笑道,“身形与功夫路数我认得。”
“……”贾琮撇嘴,“你们这些奇怪的天才……”乃又搔了搔头,“不对啊,那个万彰,干嘛要跟我说实话?我问他何故杀我之时,他扯个慌他主公还有救。”
林黛玉道:“他既没杀成你,你一副早已猜到他主公是谁的模样,此人又是个狡猾惜命的。掐指一算,你只怕迟早要归入世子司徒岳下头的。大约,他回去之后要换一个主公了。依着他眼下的情形,跟着司徒岧也不过是在试探。乱世之中阴狠些的主公比仁义些的更易出头。”
林海又是一声低叹。
起.点扫视了一眼帐中众人,含笑道:“诸位可知道那山上领兵的是谁?”
贾琮懒洋洋道:“你既然这么问,那大约就是原天津总兵曹大通和原安远将军李国培当中的一个。倘若是曹大通的话未免好猜。听你这调子,当是李国培吧。”
起.点诧异道:“莫非三爷早知道这两位是司徒磐的人?”
贾琮道:“李国培显见是。当日他在京中所为完全是替司徒磐铺路的,被林姑父与苏先生搅了。曹大通大约是劫持了皇帝之后不知该如何收场,方投靠司徒磐的。”
林海大惊:“你说清楚!”
贾琮道:“旧年曹李刘方四将乱京师,头一个曹大通。他那时还不是司徒磐的人;而司徒磐当了多年的情报头子,事先挑个莽夫出来撺掇他铤而走险、帮着他抓住天子颇容易,事后诱拐他投靠自己也不难。曹大通抓了司徒硠去天津后,满朝文武被李国培困住。本来司徒磐有这两步棋就够了。偏环哥哥将姑父苏先生与我二叔救走,提前给京中通风报信,致李国培拥立大皇子之计不成。但司徒磐依然需要有人乱行拥立搅乱朝纲,他才能出来拨乱反正,故此又补上了一步棋,山东都指挥使刘侗。那老匹夫应当是被司徒磐以幕僚控制的,只是如今他派去的幕僚渐渐失宠,反倒是慧太妃派在太后身边的素霓姑姑得了刘侗信任,故此司徒磐这会子八成已丢掉了对刘侗和鲁国的控制力。而第四个,剑南节度使方雄,则是六王的人。此人彻底搅乱了司徒磐妙手窃国之计,以雄兵八万入京,捏着司徒磐本尊在手,帮着六王强行割据天下。至此,司徒磐已无力回天。”
林海闻言思忖半日,问道:“你早就知道?”
贾琮道:“当时也只是推测,许多事情都是后来分析的。司徒磐虽然厉害,其余六王也不是省油的灯。至于太上皇,他从小就占尽了司徒磐的便宜,司徒磐想对付他比旁人容易多了。”
林海叹道:“不错,贤王想对付他极容易。”乃看了看这群孩子,摇头道,“你们……你们那么早就……”
贾琮道:“此事您老一时半刻必难以接受,过些日子就好了。来日方长呢。”
林海摆手道:“你们让我安静会子。”
孩子们都应了,一个个鱼贯出去,杨二伯也出去了,只留下杨嵩在他帐中。
到了外头,众人又聚集去了林黛玉帐中。贾琮先问起.点:“你是跟着万彰来的还是早就跟上我们了,只在暗处没露面?”
“早就来了。”
“我说么,哪有那么巧,万彰一剑剁下来你就冒出来了。”贾琮摸了摸脖子,“多谢救命之恩。”
起.点瞥了他一眼:“三爷实在太有失防备了些。万彰就是算准了你这性子。”贾琮谄笑了几声,不言语。
黛玉乃问道:“既然早跟上了,怎么这会子才露面?”
起.点道:“我瞧林大人有些着急,越性让他更急些才好,免得他总惦记着救太上皇。”
众人忍俊不禁都笑了几声,黛玉啼笑皆非,摇头道:“何至于此。既这么着,太上皇委实在那山上?”
起.点道:“八成是。井冈山上根本不是山匪,就是一座朝廷官兵营寨,守的极严密,寻常人进不去。李国培此人,当年决计是大材小用了,少说可为一方大将。山上有一处小院子守得密不透风,想来也唯有关着他了。我实在过不去,不然可以顺手弑君。”
贾琮拍手道:“管他呢,本来就为的是了却姑父的心事。既这么着,再等几年吧。一点子小心事悬着也好,老人家不能过得太顺心,得有点子牵挂才行,要不容易得老年痴呆。”
黛玉笑骂“信口雌黄”,又道:“本以为这两日交战是因为他们想给我们一个救命之恩,如今看来,此恩怕是不肯给琮儿的。难怪来了那么多兵卒,不抓到我们不罢休。”
起.点道:“昨晚我也悄悄跟着兄弟们去了。他们杀入敌营之时,许多精兵护送着什么人从大路逃走,离得太远我瞧不清楚模样。然而昨夜混战之中显见是没有万彰的。依着他的功夫,若有他在,咱们不会不折损兵卒。”
黛玉道:“他既是高手,必得护着主子了。肯将他派离自己身边,琮儿,人家极看得起你。”
贾琮瘪瘪嘴道:“我犹豫要不要杀掉他。横竖我们不知道他是万彰,以为是不知道哪里来的刺客。”
黛玉思忖道:“这会子若杀了他,会不会愈发将司徒岧惹急了?如今要紧的是先回台湾府去。你着急收拾司徒岧么?”
贾维斯道:“不用着急,燕王自然会收拾他。”
贾琮撇嘴道:“那是他儿子,还是他很喜欢的儿子,再怎么收拾也看得见。你瞧当年大皇子在太原府作恶多端民怨沸腾,并暗杀了朝廷大员,还不是什么事儿都没有。我不甘心,那小子想要我的命呢。”
起.点道:“司徒岧你们不用担心,贾五爷在京中呢。”
贾琮“嗷”了一声蹦起来:“对啊!有五叔呢!他那点子段位在五叔跟前不够他老人家一指甲盖子弹的!”乃欢喜得在帐篷里转圈子,“有叔叔的孩子真幸福啊真幸福……”又拍掌道,“我这就写信去!周大姐带着鸽子的!”拔腿就往外跑。
黛玉忙喊:“回来!忙什么?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贾琮嘿嘿笑着摩拳擦掌:“不好意思,想到上头有人就兴奋。”
黛玉瞪了他一眼,向众人道:“大伙儿看,万彰如何处置妥当?”
思忖片刻,贾维斯道:“万彰咱们就不审了,也别替他洗脸拔胡子眉毛,横竖咱们不想知道。他对司徒磐实在要紧,有了他在手,平安无碍走到广州总是可以的。”
众人面面相觑了会子,贾琮指着他道:“你们听听!这就是举世公认的老实人贾维斯!这馊主意比我还馊些!”遂哄堂大笑。
林黛玉传令下去,命兄弟们拔营起寨。那个扮作儒生的刺客,队里的军医替他简单收拾了伤口,五花大绑撂于一匹马上,走在最前头。贾琮在他头发上绑了一张大大的糙纸整个垂下去遮住脸,上头写了两个大字:人质。
收拾上路前,他拿炭笔赶着给京中的贾敘写了一封信,信中极尽无辜委屈之能事述说这几日的遭遇。因他们不预备审问万彰,也无法确定幕后之人是否为司徒岧,横竖有贾敘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