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梅翰林家欲与薛宝琴退婚,薛家知道他们从前肯结亲是为了谋财之后立时应了,两家都极爽利的解了婚约。零点看书罗泰娘使人查了数日,从媒婆乞丐到他家最长舌的媳妇子,并不曾听说梅公子有什么相好儿,也不曾查出他家欲与旁人联姻。
贾琮闻报长叹一声:“这么看是原罪了。”
贾环踢了他一脚:“说人话。”
贾琮道:“原罪者,无过之罪也。”旋即伸出一根手指头,“财富。”又接着伸出三根来,“美貌,占了人家想要的位置或东西,还有父母家族朋友之过迁怒。退婚这种事,既然不是梅家另有娇娘,就只能是有人想娶薛小姐姐了。她既然足不出户、不会有人看上了她的美貌,则八成是有比梅家强横的人家看上了薛家的钱财,九成与姓司徒的有关。”
幺儿道:“薛家乃王子腾大人之姻亲。这回分封没有越王,大约诸王谁都没把握能降住王大人。”
贾环皱眉道:“这种‘联姻就能得好处’的奇怪念头究竟是怎么来的。”
贾琮笑道:“大约是从春秋时期传下来的,那会子诸王的夫人还有点权势。后来渐渐没了,这个念头还留着。”乃看了贾环一眼,“你去提醒薛大姐姐去?”
贾环懒懒的道:“你去。我还得回府照应小韩全呢。”言罢拿起脚来走了。
贾琮在后头瞪了他半日,无奈,只得自己往薛家的小院去。
薛宝钗这会子正在查账。薛家本来就有不少当铺。自打方雄入京,当铺的生意愈发好了,白捡的便宜越来越多,薛宝钗比从前忙了许多。听闻贾琮来了,忙命人请他进来,笑道:“我这里太乱了些,还望琮兄弟勿怪。”
贾琮摆手道:“不妨事,姐姐别忙着招待我。”乃举目细看了看薛宝钗。他已经很多年没认真瞧过这位原著第二女主了。再看此女,容貌美艳绝伦不说,一身气质已变。早年的端庄已经化作从容,早年的温柔已变成淡然。原著中她的屋子如雪洞一般,如今这屋子华丽雅致、比起公侯小姐的决计不差。不禁道,“今日的薛大姐姐才是真的薛大姐姐。”
宝钗含笑道:“昨日的是假的么?”
贾琮耸耸肩,指着她头上一串凤衔牡丹的南珠步摇道:“这个好看。”宝钗莞尔一笑。他接着说,“从前二太太说薛大姐姐性子古怪,不喜欢花儿粉儿,我就觉得假。不喜欢花儿粉儿总得喜欢刀啊剑啊之类的,再不济也得喜欢算盘账册子。姐姐那会子也就跟我如今差不多大?也没觉得你像是喜欢刀剑算盘的人。你那个时候是装的罢?”
宝钗瞧了他会子,轻叹一声:“你这小子,在外头也不给人留情面么?”
贾琮道:“高兴的时候不留。不高兴的时候视而不见。”
宝钗点头道:“原来你今儿还算高兴。”
贾琮道:“也算不上高兴吧……你看我早年当面说过这话没?算了,从前的不提了。如今我有另一件事来找薛大姐姐。”
宝钗忙问何事。
贾琮便将梅家说了一遍,又道:“我特来给你们家提个醒,近日如有极好的婚事找上薛小姐姐,千万当心,恐怕有诈。”
薛宝钗冷笑一声:“我已猜着几分了。”
贾琮忙问:“已经有人来求亲了么?”
宝钗摇头:“那倒是不曾。只是如今各家都在抛售玉石古董换金银,唯独我家一直有钱拿出来收,还没人敢欺凌。这样的在京中也没几家了。我还想着,梅家保不齐会来商议让快些将琴儿嫁过去。不曾想他们竟来退婚!他们是傻子么?若当真瞧不上我们是商户人家,早就该退了。”
贾琮赞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薛大姐姐竟是一清二楚。”
薛宝钗含笑看了他一眼:“人总不能一直糊涂着。”
贾琮眨了眨眼,道:“这么看我是白来这一趟了。”
宝钗道:“岂能是白来的?琮兄弟不来,不过是我的猜测罢了,保不齐便让什么迷了眼呢?”
贾琮笑道:“时至今日薛大姐姐若还能被什么迷了眼,你也掌不住这些产业。”言罢起身告辞。
宝钗也不留他,直送到院门口,转身去了薛姨妈屋里,将此事说与她听。
薛姨妈大惊:“琴儿让什么人盯上了不成?”
宝钗叹道:“九成是了。依着琮儿所言,不是王爷亲眷便是皇子亲眷。这兵荒马乱的,皇上还不知是死是活,这些王爷皇子都沾惹不得,牵连进去保不齐便是满门抄斩。”
薛姨妈才听说王爷皇子之时神情动了动,到后头听到满门抄斩,赶忙说:“那咱们要不先别给她找婆家了!”又跺脚,“你哥哥还在外头没回来!”
宝钗道:“母亲莫急,京里头这般乱的,哥哥回来未必是好事。况此事也急不得,横竖琴儿还小呢,咱们家的女孩儿不愁嫁。”
提起这个,薛姨妈又愁了:“琴儿还小,你却是不小了,可如何是好!”
宝钗笑拉过薛姨妈的手道:“母亲放心,我自有活法。”
另一头,贾环回到荣国府先去见了贾政,又回自己的院子里。赵姨娘见了他忙说:“我的儿!老太太打发人来探了三回,问你可回来没有。”贾环“唉”了一声,硬生生躺在床上赖了半日方爬起来,整整衣裳,没奈何,还是去了贾母院中。
贾母见他来了,忙将服侍的人全打发了出去,拉着他问:“环儿,我且问你。早年鸳鸯曾跟我说,你二姐姐还在家的时候曾有心教导你云姐姐,你可知道?”
贾环道:“知道啊!起因我忘了,横竖大约仿佛是在外头听了什么话得了人的提醒,我与琮儿两个琢磨了半日,觉得云姐姐八成要当咱们家的宝二奶奶。琮儿便说,云姐姐日日只知道玩儿,账册子不会看管家的媳妇子也不认得,她做了宝二嫂子咱们家不得乱套啊!便烦劳二姐姐帮着教导她。可巧那些日子云姐姐见二姐姐管家管得颇有气势,也很服她。听闻她两个一个教一个学的挺不错。”
贾母笑开了眉眼:“你们两个小子,倒是会惦记哥哥。”
贾环道:“我们不过是说句话罢了,教导她的是二姐姐。”
贾母道:“你大姐姐去南边的时候再三告诉我,遇事多与你商议。云丫头是个好的,我也有意将她留给你哥哥。只是今儿她婶婶打发了个人过来,说是有媒人来替她说什么亲事,来问问我老婆子的意思。”
贾环忙说:“老祖宗既然也有此意,可快些向他们家说去!保不齐他们家这是试探呢,试探咱们家可有心。二姐姐教了她好几年,总不能白白替别人家教养媳妇儿。”我的老祖宗!我与琮儿还指着她老子的名声得两个军心呢。
贾母愈发笑得舒心了:“说的是,你二姐姐小小年纪执掌了这一大家子,还费了许多心教导她,总不能白白让别人家得了去!”
贾环连连称是:“能管家的女孩儿别人家也不是没有,难得的是知道咱们府里的人物事物。再难得的是云姐姐与二哥哥打小一起长大,彼此知道性情。再有,我瞧他两个模样儿也极为登对。”
贾母合不拢嘴,口里还嗔道:“你这小皮猴儿,你哥哥的大事竟信口扯上了。”便笑打发他去了。回头使人与贾政商议替宝玉向史湘云提亲不提。
再说贾琮。从薛家小院出来,他又跑去城西秦三姑家里看黑子。
秦三姑出门办事了去,她屋里并没有要紧的东西,左近都是她的手下,故此从来不锁门。贾琮便将马拴在门口,进去找到黑子趴在院子里,便坐在黑子身边唠嗑儿;黑子只默默听着。
过了会子,黑子忽然站起来,慢慢走向院角它的狗窝;贾琮也跟着它一面走一面絮絮叨叨,直絮叨到狗窝门口又坐下絮叨。黑子只是条狗,纵然心里嫌他烦也只得忍着。到了窝里,它拿腿扒拉了几下,从底下刨出一个东西来,拨出来给贾琮。
贾琮笑道:“你藏着什么好东西呢。”乃拿起来瞧。
旋即倒吸了一口凉气。
虎符。
居然是调动天下兵马的虎符!
贾琮简直想仰天长笑:虎符在狗窝!
司徒磐不曾将此物带在身上,又极信得过秦三姑,便将它交予秦三姑保管。秦三姑最信得过黑子,乃将其藏于黑子的狗窝。黑子是条狗,哪里知道虎符是何等要紧之物!它自小喜欢贾琮,视他如同伴,竟从狗窝里头将此物刨出来给贾琮瞧!
贾琮拿着虎符先是又惊又喜,冷静了会子,顿觉为难。
这玩意显见不是黑子的,也不是秦三姑的。他若悄悄拿走了,且不说秦三姑会不会疑心、司徒磐会不会责难于她,她自己定然会极为愧疚。丢了虎符可不比丢了旁的物件,尤其是天下将乱未乱之时,司徒磐捏着此物还不定能得多大便宜呢。若不拿走就得留给司徒磐,恐怕会坏了天下大计。乃犹豫再三,举目看了看黑子,终是抚着它的脑袋道:“黑子,这个是三姑姐姐极为要紧之物,你好生看着。”言罢将那个轻轻放回了狗窝。
黑子“汪”了一声,又从里头将虎符拨出来,仍旧拨给贾琮。
贾琮苦笑道:“我当真不能拿,拿了三姑姐姐会很没面子的。谢谢你了。”又放了回去。
黑子又拨了出来,一双眼睛瞪着贾琮。
贾琮没法子,只得暂且收进怀中,道:“好吧好吧,你非要给我我便先收着。”
黑子见他收了,方“汪”了两声,又趴在地上了。
贾琮便抚着它的脊背接着唠叨些不着边际的话,还一个人傻笑。说着说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眼见黑子越来越没精神,眼睛都快要闭上了,心中“咯噔”一声:黑子怕是快不成了!他忙伸手抱住黑子的脑袋:“黑子,你坚持会子!三姑姐姐还没回来呢!”
因不敢丢下黑子自己走,贾琮乃向隔壁大喊:“孙家大嫂子!你在家吗?在家吗?!”
只听隔壁的孙嫂子喊:“在呢!小哥儿,可有事?”
“快些请三姑姐姐来!快些!”喊着喊着他已带了哭腔。
隔壁孙嫂子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
“快请她回来!骑我的马去!迟了便来不及了!”
孙嫂子忙应了一声,匆匆出门解下贾琮的马奔驰而去。
秦三姑早知道黑子没多少日子了,闻报立时猜到出了何事,忙丢下手中一切事物飞马赶了回来直扑院中。只见贾琮抱着黑子使劲儿流泪,险些以为来迟了,腿肚子都软了,颤声喊:“它还在么?”
贾琮急道:“还在等你。”
秦三姑忙跑了过来,贾琮小心翼翼将黑子交给她。黑子已经快睁不开眼了,见三姑可算是回来了,汪了一声,使劲儿舔了舔她的手。秦三姑早已哭成了泪人。
不久黑子便走了,秦三姑与贾琮二人顿时放声大哭。黑子如睡着了一般,依然静静伏在三姑膝上。
直哭得二人都哑了嗓子,贾琮乃道:“三姑姐姐,将它安置在哪儿?”
秦三姑道:“我早想好了,就在院子里。有它在,我日夜安心。”
贾琮点点头,又伸手从黑子的脑袋抚到脊背,半日才道:“我知道它会走的比我早,也知道它比寻常的狗活的久,算是很能活的了。只是舍不得。”
秦三姑低头瞧着黑子:“我也舍不得。今儿先留它一留,明日再下葬吧。”
贾琮道:“明日等我来一起替它挖穴。”
秦三姑应了,便起身抱着黑子回屋里去。见贾琮呆坐在狗窝前不动也没管他。
贾琮这会子才明白,黑子是将虎符当作遗产给他的。只是此物他不能要,至少这会子不能要。趁秦三姑进去里头,他从怀中将虎符掏出来摩挲了会子,放回狗窝去了。
次日,贾家的三个小子并冯紫英都过来见了黑子最后一面,与秦三姑一道在后院中挖坑。三姑早在棺材铺替它定了一个棺材,这会子已经取来,黑子安安静静躺在里头下葬。只是没有墓碑。三姑道:“横竖咱们心里都记着它,弄个碑是给旁人看的,黑子也不稀罕旁人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