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等人连夜逃出京城,到了盘龙山下,秦可卿已等候多时。零点看书她与吴小溪两个合力帮着黛玉从马上下来,颇有些费事。黛玉在地面上立稳了,几个人互视一番,齐声大笑起来。
贾琮抱着福儿凑过来,福儿脆生生喊了句“林姑姑!”黛玉这两日奔波逃亡,连害怕的力气都没有,听了这句话顿时眉开眼笑,抚了抚她的头上的小辫子。
柳湘莲这会子也从店里走了出来,笑问:“先到里头喝盏茶水、吃两个点心定定神再上山可好?”
黛玉不认得他,扭头去看秦可卿。秦可卿笑道:“这是外子。”
贾琮接口道:“盘龙山大头领柳湘莲是也!江湖人称冷二郎。”
黛玉忙过去行了个万福,柳湘莲摆手道:“都是自己人,莫要多礼。”
遂进店歇息了会子,大伙儿一同上山去了。因上山还得骑马,黛玉又费了半日的力气,恼道:“我非得学会骑马不可。”众人低头窃笑。
一时上了山,远远的看见寨门,虽然简洁,却有几分威武。守寨门的小兵望见他们寨主来了,赶忙派了一个跑回去报信。待众人到了跟前,三四个兵士齐齐抱拳:“三爷!寨主!夫人!”贾琮柳湘莲挥了挥手,秦可卿含笑点头。黛玉看那兵士面色沉稳、英气勃发,不由得暗赞“好气势”。
入了聚义厅,只见贾赦堂而皇之坐在当中的虎皮交椅上,怀里抱着贾小萌;贾琏王熙凤在左边坐着、探春惜春在右边坐着,见他们进来都起身过来喊“林姐姐!”
林黛玉目瞪口呆,张望了半日,道:“怎么……大舅舅何时当了山大王?”
贾琏笑道:“我也是上了山之后才知道的。”
王熙凤道:“起初那几日我还当自己在做梦呢!”
贾赦哼道:“瞧你们那点子出息!我平日不肯告诉你们便是恐怕你们年轻、口里不严实。”
众人遂纷纷见礼毕落座,柳湘莲使人去将梨香院诸位兄弟都喊了来,幸而椅子够多。
贾赦道:“林丫头这两日累着了、只怕也吓着了,暂且歇会子咱们再一齐南下。先去岭南看看琏儿他岳父,再往台湾府去。这一去少说三年。”
黛玉忙问:“舅舅不是去监军的么?南边那一仗要打这么许久?”
贾赦道:“打仗么,漫说三年,十数年也是有的。再说,纵然打仗打完了,我就不能水土不服、病了走不得么?”
贾琮扑哧一声笑了:“爹,来日谁说我无赖,我就是说有什么老子有什么儿子。”贾赦瞪了他一眼。
林黛玉思忖了半日,忽然问道:“舅舅是想反么?”又扭头去看贾琮,“还是琮儿想反?”
贾琮“咦”了一声:“山大王都当了,跟反也差不多吧。姐姐何出此言?”
林黛玉道:“方才在山下,你喊福儿做‘小公主’。”
贾琮忍俊不禁,摆手道:“小公主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福儿是我们家的小公主,意思是她是我们家的掌上明珠……”他顿觉时空距离太大没法子解释,想了会子,摇头道,“横竖就是那个意思,林姐姐你也是林家的小公主,薛姐姐是薛家的小公主,但是史姐姐就不是史家的小公主了。这么说你明白了么?小公主这三个字没那么值钱的……”数百年以后每一女孩都是小公主。
林黛玉瞧他那副说不清的模样有些好笑:“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只是‘公主’二字实在不便随意开口的,恐落人口舌。”
贾琮耸肩道:“无所谓的。”乃扭头问贾赦,“爹跟二哥二嫂说什么了没?”
贾赦道:“我又不知道你如何想的,说什么?”贾琏王熙凤满面茫然。
贾琮点点头,乃看了看一屋子人,道:“那我来说了。”
众人皆屏气凝神,惜春抓住了探春的手。
贾琮道:“林姐姐方才问我是不是想反。嗯,有点。”
黛玉垂了垂头,又抬起来,轻声道:“我瞧寨门那儿的并这聚义厅门口的兵士,绝非寻常的绿林喽啰,身上有杀气。”
贾琮道:“姐姐说的对。本来就是将他们当作正规军来训练的。起初并非有反意,而是不怎么相信今上……自打当年他诸事不明就命姑父这个忠心之臣往扬州为饵开始。”
贾琏忙问何事,贾琮遂将林海遇刺从徐宏到老圣人一起说了出来。
贾琏大惊:“是徐宏想刺杀林姑父?”
贾琮望着贾琏道:“因二哥哥在朝中为官,许多事不敢告诉你,怕你不留神露了破绽。咱们既已脱身,不必瞒着了。”
贾琏点点头,脸上阴晴不定。
贾琮又道:“如今朝局大伙儿也都知道,老圣人捏着权柄不放,圣人在他一群兄弟当中并不出色,皇子们也冒出来了。我本以为圣人大约会庸君一生,如今看来极难。他心性不定又多疑,人家使个反间计他就防范贤王司徒磐。贤王何许人也?又不是那种愚忠的傻子。我的卦若没算错,只待老圣人一走、圣人收兵权的时候就要生事。”
众人都不敢出声,竖起耳朵来听着。
贾琮饮了口茶接着说:“依我看来,世间没有多少忠心是坚定不变的。磐石无转移,也怕大铁锤。天下委实有忠心事主之臣。只是,若他忠心之主死了,却又如何?眼下有个好例子在,便是南安郡王霍晟之祖父。他将两广那一片的水军都收得死死的,他死了忠于他儿子、他儿子死了忠于他孙子。然老圣人却是个反例。他的忠臣只忠于他自己,并不忠于他儿子——保不齐前头他曾命这些人来日忠于先义忠亲王,后来却是他自己亲将这个长子弄死了。故此他乃是亲手截断了某些忠臣接着忠于他儿子之路。而后他挑了个今上——他挑上六王爷或是九王爷都好些,怎么就挑了今上?六王爷以军功起家,武将多半心底赞成他;九王爷是个能人,实才服众。人,不是物品,有爱有怒有忧。尤其是已经当上大官的人,愈发害怕没了那官印。老圣人以为,他手里捏着兵权是为了自保,只待自己一死就交给今上,万事皆休。殊不知这帮武将却未必都那么听话。”
“今上穷,又一心维持朝廷,已经极累的。其他七王并无琐事烦扰——贤王起初费尽心力帮着他,这几年已不再多管闲事了——王爷们有大把的时间精力,或是豢养私兵、或是收买官员,如今都有了自己的地盘。那些老圣人手里的忠臣良将一直有王爷拉拢。人家王爷并不是要他们背叛老圣人,他们自己也都是老圣人的儿子,故此有些便会心有所偏。武将们也是人,也有一己私念,多有犯法之事。今上一心只等老圣人走了好洗牌,他们当真不怕么?若与某个王爷联手,也可多一份保障。故此,除非今上玩一出大大的特赦、再慢慢的搞死他老子的这群手下,否则他极难平稳的拿到兵权。若贤王还在他这边,倒是可以出出主意。可惜啊……”
黛玉忽然问:“老圣人快不行了么?”
贾琮道:“听闻至多不过一两年的寿罢了。他一死,圣人要收兵权,诸位大将有的被王爷收走了、有的听了谣言不敢交兵权。”他忽然笑道,“谣言这件事,我是极其佩服贤王的,简直五体投地。前些年贤王平了徐宏之乱大家都还记得吧。”
众人点头。
“圣人对贤王猜忌就在徐宏之事前大概没多久。贤王好快的决断!反心说起就起了。因徐宏死于刺客之手,老圣人死活不肯承认他有反心,非说他儿子是被今上逼反的。我们家马行从各处传了消息回来,说是诸位将军所驻扎之处都听到民间有谣传,今上重文轻武,早早预备好了种种罪名,只待老圣人一走就要收拾将军们,不信且看徐将军。自然不是所有将军都会信的,只是信的总有一些。”
林黛玉问:“何以见得这些谣言是贤王所为?”
贾琮道:“猜的。贤王与今上有隙之前是替今上管情报的,旁的王爷没他这么利索、办的这么快这么齐全。”他倒是有些误会了,因司徒磐直接接手了周延的人,无须从头安插,将周的人拿来用便是。
黛玉点点头。
“故此,私以为今上收兵权必然不顺利,必有些是不肯交的。虽说虎符等物极为要紧、得虎符者得兵权,如徐宏那般翻脸不认的大将也是有的。加上他又有心立太子,诸位皇子必然也心不齐。这两三年只是个始乱。我们阖府离京就是为了避乱的,特意选了台湾府也是因为离京城远又是个海岛,兵祸难及。”
黛玉急道:“我爹呢?还有外祖母二舅舅等。”
贾琮道:“有环哥哥在,荣国府的人不会有事的。林姑父与苏先生,我俱托了妥帖的人照看,姐姐勿忧。另有,一旦起刀兵之祸,”他望着柳湘莲,“有柳二哥呢。他又不离京南下的。”
柳湘莲笑道:“我预备了四只麻袋,三只大的装林尚书、苏翰林夫妇,一只小的装苏翰林之孙女。”
贾琮不禁也笑道:“幸而苏先生家唯有一个小丫头在身边。”
黛玉这才放心下来。忽又想起她父亲早年在苏州城外曾装过一回麻袋,扑哧一声笑了。
贾琮接着说:“至于反不反,等他们打完再看情况吧。只是,依着我自己的推测,多半是会反的。”他抬目去望贾琏,“乱世须得自保、自保必有强兵。咱们不姓司徒,有强兵难免遭猜忌。”
贾琏怔了怔:“投靠一位真龙天子不成么?”
贾琮微笑道:“你知道谁是真龙天子?万一弄错了呢?再有,谁知道我不是真龙天子?”
满堂齐声抽了一口冷气。许多人虽早知道他有反心,今儿却是头一回说得如此明白。一时寂然。
静了许久,惜春先道:“既这么着,来日我算是公主了么?”
贾琮摇头:“福儿才是公主,四姐姐你算长公主。”
惜春拍手笑道:“如能当上长公主,也是可以泼妇得起的。”
贾琮笑道:“这个自然!姐姐不必羡慕司马道福。”
惜春瞪了他一眼,面色稍红。
贾琮抬头见王熙凤脸色黑一阵白一阵,知道她从不曾起过反意,有些害怕,便挥手向在她身边赖着的福儿道:“福儿过来!”
福儿忙放开她母亲跑了过来:“三叔!”
贾琮抚着她的头颈微笑问:“福儿想不想当公主?有好多好玩的顽器,有好多漂亮的衣服,还有好多人陪着你玩。”
福儿点头:“想!”
贾琮乃又看着贾琏道:“早几年前环哥哥就将贤王这个封号要走了,二哥哥自己另寻。”
贾琏王熙凤俱是利字当头的人,王熙凤骨子里还有几分放肆;二人听闻他这话脸色都变了。
贾琏素无大志,贵在自知。他知道弟弟之资质远高于自己,往日也曾只指望他权倾朝堂、自己沾些好处。前些日子他领着妻儿去上任,竟是让柳湘莲领着数百人裹挟到了此处,而后方知老子弟弟俱有许多事瞒着自己。这会子方知他们想反不是一日两日,贾环连封号都要了!一时间惊愕、恐惧、忐忑、激动、野心蹿来蹿去的,说不出话来。
王熙凤早年也曾想过福儿如能借她父亲叔叔的名头攀上高枝子,保不齐能得个王妃做做也未可知。若是她叔叔能入主天下、丈夫能成王爷、自己岂非就是王妃了?念及于此,浑身微颤,脱口而出:“我早就知道琮儿乃是天上的神仙下界!萌儿也是你送来的!当日你那梨香院来的什么和尚道士显见不寻常,那会子便替我与宝兄弟消了一场灾不是?”
贾琮笑道:“我若不出手也不过有惊无险罢了,嫂子不必放在心上。”
此言一出,简直是将自己“有来历”给定了下来。
贾赦喝了口茶,又咳嗽一声,道:“着急什么?还早的很呢。此去台湾,万事须得从头做起,莫一个个以为大事可成……环儿竟然连封号都选了,岂有此理!”
贾琮忙向他一躬到地:“尊太上皇教谕。”
探春皱了皱眉头,拉着林黛玉悄声问:“琮儿这是怎么了?平素他也颇稳的,怎么忽然急切起来?眼下什么都没有,岂能这般嚣张?”
黛玉低声笑道:“他这是拿极大的利诱惑琏二哥并二嫂子,不然,恐怕他们心性不定。只是,大舅舅不是要去监军的吗?”
探春笑道:“这个柳二嫂子告诉过我了。监什么军,两广那边悉数是自己人。”
她一高兴,声儿大了些,让贾琏王熙凤听见了,俱惊愕去看贾琮。
贾琮笑道:“他们只是联盟罢了,并非自己人。屋里的这些才是自己人。”乃举起茶盏子来,“各位,一起开天辟地吧!”一饮而尽。
惜春并梨香院的兄弟们也都举起茶盏子一饮而尽。黛玉探春贾琏等见了,皆跟着饮尽跟前的茶。贾赦最后一个喝完,咣当一声将茶盏子砸在地上砸了个粉碎,望着贾琮懒懒的道:“我只等着你那三层楼高的藏宝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