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朝殿外,玉石阶前的风格外的大,何梦锦束起的发也被这风吹散,青丝如瀑般散开,被这刺骨的风肆意的舞动着。
她只看着贺兰珏,对自己此时不整的妆容毫不放在心上,待走的近了,何梦锦身子一屈,对着贺兰珏跪了下来。
接着,她的声音在寒风里响起:“孟锦愿率靖军效法永林、常平、郡和三番归附广平王,但请广平王答应孟锦三个条件。”
说这话的同时,她唐铮曾经给她的,将象征广平权利的玉佩,摊开在掌心,以玉佩的名义做出承诺,她这一跪下,在场的所有的靖军在看到玉佩的同时也跟着神色一紧。
清清凉凉的声音,带着平静的语调,说出来的话却是足以决定上万人生死的决定。
大汉已亡,对于贺兰珏来说,剩下的几番也只是时间的问题,更何况如今他占据京都,即便今日两者不起冲突,他和靖军迟早要对上;唐铮的信念是守护靖地,护他属下靖军的安全,如今,靖王一脉,再无半个血亲,随着唐铮的离开,靖军日后的归属则成了非常棘手的问题。
天下终将一统,这样才能免于百姓再受战乱之苦,与其做无谓的牺牲,倒不如效法三番,何梦锦这样,也是事先同唐铮的主将十二卫们商量好了才做出的决定。
何梦锦抬眸,对着贺兰珏的眸子,一字一句道:“其一,请广平王遵从每一个靖军士兵的意见,或留下为广平王效力,或卸甲归园,自行去留,其二,我要广平王同样以藩王的规格来礼遇靖王的家眷,保护靖王府,靖王的封号永存;其三……”
说到这里,何梦锦垂眸,不看贺兰珏的眼睛,才继续道:“其三,我想向广平王讨要一人。”
贺兰珏神色如常的平静,他微微低头,看身前的何梦锦,一如他一贯的平静的没有丝毫情绪起伏的语调道:“本王为何要答应你?”
何梦锦仰首,再次对着贺兰珏的眸子,反问道:“王爷有什么理由不答应我?”
不费吹灰之力能解除了靖军的势力,能将靖地收于囊中,对贺兰珏百利而无一害,他没有理由不答应。
贺兰珏侧身,背对着何梦锦,负手而立,淡淡道:“你不要忘了,战或者不战,现在的决定权,在本王手里。”
战,对双方都没有利,对于天下,广平虽然如今占了很大程度的优势,但正因为如此,这一路收拢三番,征战昌邑,江陵,再是强大的军队也是疲乏,且损失不在少数,在这样的情况下,能不开战当然是最好不过的。
不料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何梦锦眉峰轻蹙,疑惑道:“那王爷的意思?”
听她开口一句王爷,闭口一句王爷,贺兰珏整个人的心情也变的很不好,本来还在纠结该选择怎样一种方式表达才能将她留在京都,此时,却变的有些郁闷,打好的腹稿,滑到嘴边,却变成了:“靖军骁勇善战,其勇猛程度不亚于我广平军,就这样放任你们回靖地,换做是你,你放心吗?”
说罢,不等何梦锦开口,贺兰珏继续道:“所以,你要留在京为质,直到所有的交接稳妥。”
想不出别的方法再将她留住,贺兰珏知道,大仇得报,靖军也有了妥善的安排,何梦锦就再没有牵挂,他倏地想起很久以前,还在昌邑某处青楼避身的时候,问起若有一日何家的大仇得报,沉冤昭雪,她的回答,“然后啊,然后我就过回属于我的安稳日子,带着昕儿冷香,还要算上那个吵吵闹闹叽叽喳喳的司徒静,荣轩和萧然那么会赚钱,我们根本就不用担心衣食的问题,就这样优哉游哉的过完下半辈子,多好!”
那是她的打算,他知道,她是发自内心的,因为说这话的时候,她脸上浮现出来的神往与舒心笑意是从来都没有过的,所以,在这一刻,贺兰珏才有些担心。
不只是有些,是非常的担心。
他担心就这样放任她离开,以后的他们就只能隔着天涯海角生死不想问的距离,若是她真的就此离开,以茗记的势力和遍布天下范围的商铺,他即便想找,却也再难找到。
如今,天下都是他的,唯独她,却偏偏离他越来越远。
这样不安的感觉让贺兰珏很是烦躁,面色上,他依然平静如斯,只不过不想对着何梦锦那一双盈盈秋水的眸子,他担心露出破绽,让她看穿,所以索性别过身去,但另一方面,他又希望自己的心思能被她察觉,她能推开心头筑起的那一座囚牢,越过两人之前种种的沟壑,为他,留在他身边。
于是,他折转的身子,又有些迟疑的转了回来,再度正视何梦锦。
何梦锦慢慢起身,应下:“好,希望王爷信守承诺。”
贺兰珏仔细的将何梦锦的表情揣摩了一番,才对身后的侍卫招了招手。
接着,有一神色凄然的女子被带了上来,本是一身尊贵非凡的宫装此时却显得有些皱巴巴的贴在她身上,头顶上的九鸾朝凤钗也歪倒在发髻的一边,长长的流苏配合着在风中乱舞的发丝,胡乱的摇晃着。
皇后,刘妙梦 ,刘武的嫡长女,刘子骞的姐姐。
也是何梦锦开口向贺兰珏要的人。
于此,何梦锦再不同贺兰珏多说什么,便转身对小五和李萧然简单的吩咐了几句,将 的安排,以及靖军撤军的问题交代了下去。
说完这些,何梦锦对贺兰珏服了服身子道:“既如此,孟锦先告退了,作为人质的这几日,还请王爷允许孟锦住回以前广平使臣入京下榻的府院,孟锦会在那里等到一切交接完成。”
说罢,也不等贺兰珏开口,何梦锦自顾朝着玉石阶走下。
她的背影消瘦,身子却很稳,自她一路下了玉石台阶,走过宽敞的宫门,一直到消失在拐角,她都再未同贺兰珏说一句话。
走过宫门,走过长长宫墙弄巷,何梦锦都一言不发,跟着她的李萧然也默默的跟随在她身后,并不追问她那份信函到底写了什么,他知道,有些时候,安静的陪伴比言语更好。
身后跟随着的靖军侍卫以及茗记的部下都对皇宫的地形不熟悉,也只跟随着何梦锦的步子走。
终于走到一处没有看到广平士兵没有看到四窜的宫人,没有听到刺耳的呼救声的宫门,何梦锦抬手叫停了所有人包括李萧然,自己走了进去。
抬手用内力将厚重的宫门一震,吱呀一声,将所有的人隔绝在了宫门之外,空荡荡的院落里只余下她一个人的时候,何梦锦才犹如被人抽空了灵魂一般,背靠着厚重的朱红色宫门跌坐在了地上。
她才再度将刚才收拢在袖中的信函摊开来,带着万般虔诚的希冀,希望只是刚才那一刹那自己眼花,看错了,此时来证实一下。
只是,事实就是事实,无论她如何的满怀希望,到最后,还是被白的晃眼的信笺上的墨色字体所灼伤了眼,刺痛了心。
两张纸,两个笔迹。
其中一张,是二哥何荣轩的,二哥信中告诉她,他们所率领的堵截刘武的靖军在同刘家军交锋的时候,也遇到了刘子骞,顾念昔年情意,二哥并未打算伤他,是他在合围兵败之后,自刎于其父刘武尸前,临终前,让他把这信函转交给她。
待得何梦锦展开,那白色铺展开来的信笺上,几滴触目惊心的血渍犹如隆冬里最盛的红梅,盛开在纸上。
阿锦,若有一日,我战死沙场,请不要为我哭泣,身为刘家的男子,生来带着忠孝仁义的烙印,注定要为捍卫这一方天地而流尽鲜血,即便大汉早已风雨飘摇,灭亡早已注定,我亦无悔生死。
何梦锦睁大着眼睛看完,信笺上的红梅点点变成淡淡的一团团在上面氤氲开来,她才意识到自己怎么也止不住的泪水将这宝贵的信笺打湿。
她当即像是维护珍贵易碎的宝物一般,将信函极其小心翼翼的揣入怀里,然后她半屈着身子前倾,将自己的双膝环抱住,将头深深的埋在膝盖之上。
胸口揣着的信笺犹如烧红了的烙铁,痛的她的心也跟着再是一番鲜血淋漓。
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就在上一世死去,不要重生这一次。
如果可以再来一次选择,她就安于天命,将这所有的前尘过往,所有的仇恨与不甘悉数忘却,该多好。
贺兰珏是谁,唐铮是谁,沈洛是谁,刘子骞是谁,她通通都不会在记起。
不再有那么多生死离别,刻骨铭心。
她可以只寻一处陌上村落,做最最平凡的女子,安安稳稳的带着昕儿冷香他们过这一生,不再涉足这十丈软红。
心口上的痛让何梦锦忘却了时间,忘记了身在何处。
这时候,冰冷的肩头突然一暖,有熟悉的淡淡的温度,伴随着一声低唤传来,何梦锦一惊,连呼吸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