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重要了。
生死对错,孰是孰非,不重要了。
她与他之间,不重要了。
闻言,贺兰珏僵硬在了原地,隆冬最盛的时候,山谷里回旋着的风肆意的撕扯着他的衣摆,犹如一双无情且冰冷的手在生生撕裂着他的心。
也许,他已经没了心。
贺兰珏垂眸,下意识的抬手抚过胸前,心口的位置,那里空洞如斯,他嗡嗡作响的耳畔,甚至能听到贯穿他胸膛的风。
凉如斯,痛如斯。
一颗心系于她身,如今却被她淡漠至极的一句话给碾碎的彻底,连灰烬都不留。
他了解她,正是因为了解,才明白何梦锦是在怎样一种心情下说出的这句话,才明白那人为她付出如斯对她的影响有多大。
聪明如他,也瞬间懂得她对自己心已是一片死灰。
那人的死至此已成为她心中永远的痛,永远不可替代的存在,也是他们之间再难越过的沟鸿。
曾经,他即便再纠结自己的心思不被这看似无心无肺的女子体会,却也没有此刻这般,难过且无措。
不懂的心可以让她慢慢懂,她关闭了的心门他可以用时光来磨去棱角,陪她让慢慢看到自己,可是,现在她已经硬生生且干脆利落的将他们之间的所有牵绊斩断,再没有丝毫的转圜。
不重要了。
那般决然。
他第一次体会到,这世上最锋利的不是宝剑,而是她疏离淡漠的话语,这世上最残酷的事情不是生离死别,而是她从此视他为陌路。
贺兰珏就这样,呆立在原地,沉默着,直到何梦锦的队伍转过谷口,再没了踪影,没了声响,他都一言不发。
这噬骨的风让他空白如一张白纸的大脑寻回了丝丝缕缕的理智,只觉得,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娘亲死的那一年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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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梦锦一路带着唐铮回到了靖王府的所在地,桂城。
刚进城门,满目的素缟让何梦锦一时间险些再一次哭花了脸。
事实上,这一路风餐露宿,她浑身上下仍旧穿着那一日的血衣,就连伤口都不让人触碰,更别说处理。
靖王战死的消息已经传遍了靖地,如今桂城的满城素缟便是所有百姓对之的哀悼。
斥候早已知会了王府和城门守卫,城内的百姓一听说王爷的灵柩回来,不过半刻钟的功夫,就将整个城门口拥堵的死死的,中间只留有仅供车辆行走的路。
不需要侍卫拱卫和维持秩序,所有人都默契且无声的挤靠在两侧,只目送着唐铮的灵柩一路自城外驶来,表达他们心底最诚挚最敬畏的哀悼。
何梦锦双手死死的抓着缰绳,直到抵达靖王府,在看到宽大的匾额下,一身素衣的老王妃,唐铮的娘亲。
即使纤细单薄的身量在这寒风中仿佛随时都可能被吹散,但她仍固执的站在向风处,迎着儿子灵柩归来的方向。
素衣如雪,她的面色却比这一身的衣衫更为苍白。
那胧月寒烟的眉弯里是浓的化不开的悲戚。
何梦锦滑下马,在石阶之下,对着老王妃扑通一声,双膝脆生生的跪了下来,想说的话也已经再也讲不出一个字,她只希望老王妃可以打她骂她哪怕杀了她,也好过现在这般心痛如斯,愧疚如斯。
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所有的措辞都是多余。
老王妃的目光掠过她,看向了后面由靖军护卫着的灵柩,久久没有言语。
十年前,她在这里接回自己夫君的尸骨,十年后的今天,她又要迎回同她相依为命的儿子灵柩。
老王妃的身子有些颤抖,她提步,自匾额下走出,从台阶上一步步行下,在走到何梦锦身前的时候,她有些虚浮的脚步顿了顿。
不过才四十余岁,整个人看起来却如同一朵萎败的崆峒花,凋零在瑟瑟的寒风冷雨中。
只听她道:“是我跟他说,有了心爱的女孩子就要去争取。”
她说的很慢,很慢,一个音节一个音节,自唇齿间似带了莫大的力气与勇气才将之吐出。
老靖王一生里风流多情,视女子为玩物,后院里数百名夫人、陪侍、美姬却没能有一个人能走到他心上,所以在儿子对她说有了喜欢的人而且也只喜欢那一人的时候,她是那般的欣喜与安慰。
欣喜那般如同神祗的儿子终于懂得了喜欢,早已到了册立王妃的年龄,这世上千般女子却没能入了他的眼,急的她这些年横生了多少白发。
欣喜他终究同他父王不一样,他能如此一心一意的对着一个人好。
这样子的欣喜甚至让她有几分嫉妒,嫉妒那个儿子时常挂在口中,自己却并未曾谋面的女子,他唤她阿锦。
是她叫他有了喜欢的女孩子就放手去追,是她的支持最终害死了他。
老王妃的目光有些迷离,她只说完这一句,便再不发一言,一步一步朝着灵柩走去。
虽然身量单薄,但她的步子却很稳重,仿似每走一步就用尽了她此生全部力气。
何梦锦就这样跪在地上,膝盖上的疼痛身体的疼痛抵不过心头万分之一的痛楚。
她只盼痛些,痛些,再痛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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竭阳。
贺兰瑞听到消息一路马不停蹄的赶到了竭阳,在他推开书房门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景物让他有些诧异。
天色渐晚,书房里只点着散发着淡淡幽兰的香,以及一盏有些昏暗的烛火。
因为贺兰瑞这一突然的推门而入,屋外凌冽的风瞬间朝着屋子灌了进来,那本就如豆的烛火哪里经得起寒风这般肆意的欺凌,当即没了声息。
屋子里瞬间暗了下来。
贺兰瑞在烛光黯淡下来的一瞬看到,贺兰珏独坐于高大的书架之下,一灯如豆,将他的影子拉的老长,那样子的贺兰珏,说不出的寂寥与落寞。
烛光熄灭,贺兰珏却也没让属下再度点燃,隔着门外照进来的昏暗模糊的光影里,他看着门口的人,语气平静且清冷道:“不知王爷有何赐教?”
“赐教?本王哪里敢跟你赐教?!”贺兰瑞几乎要气的跳脚,“暗军十个副将怎么你说撤就撤?这一代里最优秀出众的年轻人,郑奇,你怎么说杀就杀了?你有问过我这个王爷吗?有问过我这个做父亲的吗?”
自笼月谷回来,贺兰珏仿佛像变了一个人似得,虽然这些年他一直都视自己保持着漠然的距离,虽然一直都没有放下他娘亲身死的心结,但从没有这样让他觉得疏远。
一回到竭阳,他就彻查那****挥军直向平城的命令为何没有执行的原因,当得知是自己压下了他的密信让暗军原地待令又派郑奇去追杀何梦锦之后,一怒之下撤了十个最高指挥官,甚至连郑奇,他最器重也是一手提拔上来的青年将军,也因为其带兵前往意欲追杀那女子而被他下令以违抗军令斩首示众。
果真是红颜祸水么?
说到最后面,贺兰瑞的情绪已经由最初的愤怒转为了慢慢的无奈与伤怀。
贺兰珏垂眸,即使黑暗里看不见案几上那张薄弱蝉翼的面具,他的脑海里依然浮现了那上面兴致如斯的脉络,浮现当时他还带着那面具,装扮成萧冷时候的情形。
“一个连自己真正主人是谁该,听谁的命令都没有分清楚的属下,难道不该撤,不该杀吗?”
声音依然是如斯的冰冷,并未带上半分感情色彩,没有带上一缕情绪起伏,就连站在门口的贺兰瑞也不禁被这句话冻到了打了个寒战。
只听贺兰珏道:“抱歉,王爷,一国不能有二主,既然他们是听命于王爷的,我自然是不能留。”
贺兰瑞还未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只听贺兰珏已经起身,带动着身边的案几发出莎莎的声响,他道:“王爷年纪大了,难免会犯些错误,如今我们要夺取天下,却是容不得有半分差池,李泰,送王爷回王府 ,好好保护着。”
言毕,贺兰瑞只觉自己如同瞬间跌入了冰窟之中,从身冷到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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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汉昭承十二年腊月,注定会在迢迢的历史长河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一月,昌邑王李洛身死于平城之外,他所留下的数十万昌邑大军,尚未等到皇家的接管,便由广平三公子贺兰齐率领的广平军覆灭,自此,昌邑的旗帜在大汉的历史上被彻底抹去。
这一月,被称之为一代传奇战神的靖王身死,一颗明星就此陨落,靖地百姓自发服丧三月,整个靖地陷入了比冬日更加寒冷与绝望之中。
这一月,广平王贺兰瑞退位让贤,却并没有按大汉律法将王位传给被朝廷敕封的世子,而是直接将广平王位交给了贺兰王府二公子贺兰珏,自此成为大汉权势最盛的藩王。而这位因伤不能行走的无双公子也奇迹般的治好了腿伤,被民间百姓私下里称之为天命所归之人。
这一月,北齐建宁公主身染寒疾,本该在月底新年时候同贺兰王府二公子即如今的在位的广平王贺兰珏举行的婚期也被迫推迟。
鲜少有人知道内情,人们所关注的,从来都是皇权的归属,天下的归附,若干年以后,只有喜欢盘根问底的史学家再来考究这段历史的时候,才会企图从厚重的史册里,从泛黄的字里行间中找出些许蛛丝马迹。
这一月开始,大汉的版图再次变更,风云际会的乱世格局已渐渐明朗。
这一月月末,下了雪,从南至北,整个大汉,都被这纷纷扬扬落下的银色包裹,那些刚刚流过的鲜血,那些刚刚逝去的生命,连同情,爱,都被这场大雪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