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刘武果真也如李洛所说,似是铁了心要逼出何梦锦一般,刘家军玄色的铁骑将整个平城围困的就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虽然断了城外的水源,但好在城中还有几处古井,暂时的用水可以得到解决,却也不是长久之计,因为整个平城,不算广平的四千兵马,光是老百姓都不少于四百户,这么多人的用水,仅靠几口古井是维系不了的。
再者是粮食的问题,本来恰逢过年,家家户户都有余粮,但前段时间江陵同广平对抗的时候,李泽宸就已经将整个江陵能收集到的粮食都收了起来运往了前线以做军需,如今老百姓家里剩下的口粮也不足半个月,大多数居民还要靠从商贩的米铺里买,眼下围城,断了商路,米铺的存粮也很快告罄。
即使按推测,援军能在两日后抵达,但为了稳妥起见,何梦锦让秦书下令将城内能动用的食物油粮都集中起来。
虽然明知道这样也许是多此一举,但何梦锦却还是这样吩咐了下去,因为不知道为何,她心头隐隐觉得不安,在得知竭阳的援军两日之后就能抵达之后,她心头的石头虽然放下了,但这种不安却已经开始在心头蔓延,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为何。
不过,很快,她就明白自己这不安是从何而来。
第一天,城头的广平将士同城外安营扎寨并没有半分攻城迹象的刘家军风平浪静的对峙。
第二天,秦书一直站在城头,眺望着竭阳的方向,自晨起,到日暮,最后天地归于混沌,除了城外敌营的篝火,再分辨不出零星半点远处的光亮,他的目光都不肯挪动分毫。
第三天,刘武下令,让围城的将士全军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城外载歌载舞,一片欢歌笑语,而何梦锦站在城头,一言不发。
第四天,城外的歌舞挑衅还在继续,而城内,由于水源紧缺,他们将仅有的几处古井留给了百姓,军队四千多人,仅有一口半干涸的井,何梦锦看着守城的侍卫们干裂的唇瓣,心乱如麻。
第五天。
“孟公子,”秦书递上一碗清澈足见碗底的水,有些担忧的道:“您也几天没有好好吃东西了,要是让公子知道的话,我们没办法交代。”
何梦锦目光投向印有云纹的碗底,有些小感动。
那井水每渗出一桶就被打了起来,那出水的速度完全跟不上将士们的需要,而且刚出来的水都是浑浊且带着泥腥味,眼前呈现在她面前的,虽然只有一碗,却也是拿将士们救命的水沉淀了半天才能有的清澈。
她动了动嘴角,想说话,却才发现因为缺水,嘴角也已如同面前的秦书一样,裂开了血痕,何梦锦下意识的伸出舌尖舔了舔,当即有一抹腥甜在空腔里蔓延,想起刚才秦书的话,她又觉得鼻尖一酸,“公子知道?秦将军,今天是第五天,公子真的不知道吗?”
第二天,第三天,没有等到援军,她还可以想象是因为她派出去的信使被刘武的人马拦截,他们没能将她的信函送到那几方手上,可是如今都到了第五天了,平城周边城镇的百姓没有理由不知情,即便没有信使,光靠百姓的八卦力量,刘武出动这五万人马围困平城的消息早也该传遍整个大汉了,而广平的援军,贺兰珏在竭阳的后备军,仍旧看不到半个人影。
听到何梦锦如此一说,秦书当即对着她跪下,铿锵道:“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耽搁或者另有隐情,王爷不会放任四千将士不管,而公子也不会至您的安危不顾,末将相信。”
何梦锦目光落在城外,仍旧谈笑风生的刘军,心情有些沉重,第五天了,她现在不敢去想广平和贺兰珏那两方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如今的平城却再拖不了多久了。
城中所有茗记的产业,但凡有粮食储备的,都被她拿了出来,仍旧撑不了几天,今天早上有属下统计说,就如今将士们将食物缩减了三分之一,一日一餐,一餐都不能吃饱的分量,也最多可以坚持两日。
两日之后呢?若是援军再不来,她又该怎么办?
李洛说目标是她,可是刘武的目标也单纯的只是为了达成李洛的条件只为了她?既然广平同皇上已经撕破了脸面,在这么一个大好机会面前,刘武会放过广平这四千将领?
让她最为担心的,却还有一点。
贺兰瑞前往三番,若有变故,尚且可以撤退脱身,但平城却是他退回广平的必经之路,若是平城落入刘武手上,就等同于将贺兰珏的最后一条退路都堵死了。
她不可以让。
刘武一向志军严谨,素有雷厉风行的名声,眼下却刻意在平城的将士面前这般,也是为了激怒她,刺激城中的百姓。
军中的粮食告罄,百姓家中的余粮也成不了多久,平城本是江陵王的统治,这才挂了几天的广平旗帜,对这些百姓来说,理应对广平的将领也没有多少同仇敌忾共进共退的意识,李泽宸的天下,李泽昭的天下,还是贺兰珏的天下,都对这些无辜的百姓没有影响,他们所愿的,不过是最为寻常的温饱问题,如今谁让他们饿了肚子,那么那人便是他们的仇人。
李洛算计的毒辣,在这里也可见一斑。
何梦锦转身,回望城内,关门闭户的商铺,半个行人都没有的街道,本该繁华的平城,如今却如同一碗平静的没有半分涟漪的水。
但谁知道,这平静之后隐藏着多少怨气与怒意,多少隐忍着只等到了一定时机句爆发的抗争。
“秦将军,”何梦锦将目光收回,看向已经起身的秦书,“若我出城,你们可愿降于刘武。”
“孟公子!秦书和这四千多将士就是战死,也不会让孟公子出城,更不会降于刘武,我们一生只效忠于公子,就算流尽我们的鲜血也不能因为我们而给公子带来丝毫无垢。”
“这样。”
何梦锦长叹了一口气,良久,才悠悠道:“我们还有最后一天。”
还有最后一天。
弹尽粮绝,再不能等,再不能同刘军耗下去,城中百姓的逆反心理也已经开始滋长容不得他们耗下去。
秦书当然知道何梦锦所指,当即他将盛满水的瓷碗搁置在城头砖上,抬手一挥,腰间的宝剑出鞘,一片银芒划过天际,城头上响起他如同宣誓一般的话音:“誓死保护孟公子。”
第六天。
何梦锦早早就起了身,实际上,她一整夜都没能入睡。
何昕由冷香和茗记的属下带着,藏匿到了百姓的家中,即使城破,有什么意外,他们都很安全,这一点何梦锦并不担心,她之所以那般早起,是因为这场围城结果到底如何,今时今日都要做个了断。
她前脚刚出门,就有士兵送来喷香扑鼻的米饭,这一次何梦锦并没有拒绝,实际上,是她吩咐了下去,将还可以强忍坚持一日的口粮让厨子们今日一餐做了出来。
无论结局如何,都该让将士们吃一餐饱饭,也要让自己吃饱,才有力气面对接下来的一切。
这几日忧心忧虑,又舍不得多吃一点粮食,何梦锦身子都是软软的,走路都有些虚浮,两碗米饭下肚,空空如也泛着酸水的胃才终于被填满,她擦了擦嘴,长出了一口气。
自出生到现在,两世人,还是第一次觉得能吃上一顿饱饭是多么的舒畅。
不过,这种舒服也只是一瞬,接着,何梦锦片刻也不耽搁,径直朝城门口走去。
因为担心百姓内乱,所以城门附近的范围都已被广平的兵力包围,这些日子士兵们对何梦锦的面孔已是十分熟悉,见她前来,纷纷避让行礼,但在看到何梦锦的目标是城门,而且指挥着属下打开城门的时候,所有士兵,以及数丈之外房子里探着脑袋看热闹的百姓无不惊讶。
“孟公子!”
出声阻止的是守城的小队长,名字何梦锦不记得,因为这几天晚上她经常来查防,所以见过几次,“孟公子是要做什么?”
几次接触这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给她的印象都是稳重且不喜言语的,此时却是拔高了几个音调,一脸不敢置信的对着何梦锦吼了出来。
其实,不必何梦锦回答,她的动作,她的吩咐,已经准确无误的告诉了在场的所有人,她要做什么。
迎着那小队长关切焦急的目光,何梦锦嘴角上扬,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道:“我要去做我该做的事情。”
此言一出,四下沉寂。
偌大的城门口,围了成千的士兵,不远处上百的百姓,却都听不到一丝的呼吸声。
就在士兵们的铠甲摩擦声刚响,何梦锦抬手一拦,阻止了众人下跪的动作,大声道:“你们谁也不许拦。”
言罢,她径直朝门口再去,目光坚定,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仪。
这些士兵都是贺兰珏的亲兵,正如秦书所言,得了贺兰珏的命令,誓死保护何梦锦安危,如今眼见她要出城面对刘武上万人马,众人哪里肯让行。
当即铠甲声顿响,士兵们很有默契的组成了一堵堵人墙,将本来让开的一条路,堵得死死的,让何梦锦再进不得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