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畔,大功坊内。
前任湖广巡按御史黄澍和前任提督漕运朱国弼正跟着个身穿玉色儒服,容貌俊朗的青年,在一片山石小径当中穿行,到处都是无声疾行的仆役侍女。黄澍也没心思四下张望,这个公府似海的气度,他可是见得太多了。
不过是金玉其外,朽烂其内罢了。
当然了,被金玉包裹着的朽烂,并不是指大功坊公府的主人奢侈无度,空了家底。
虽然徐达的这一脉子孙,十世的挥霍,可是公府的财富非但没有被耗尽,反而是一代更比一代富。传到当今这位魏国公徐宏基手里的时候,已经不能用富可敌国形容了。因为崇祯皇帝这个一国之主怎么敢和魏国公徐家比富?说魏公之富,十倍于国都是毫不过分的。
而魏国公徐家之所以会一代更比一代富,原因也很简单,就是世镇南都的徐家,其实才是大明东南财富汇聚之地真正的主人之一!
在大明开国之初,一国财富的大头就集中在东南沿江临海之地了。而当大航海时代来临后,产出丝绸、瓷器这两样头一等的国际贸易品的东南临江沿海之地汇聚的财富就更加庞大了。
与此同时,明朝又废除了开中法,将原本惠及西北的食盐大利留在了淮扬二府。
这海贸之利、食盐之利和本就富饶的东南沃土之利叠加起来,就让大明的东南之地变成了遍地黄金的聚宝盆。
如果大明朝廷可以从东南聚宝盆中取利,现在的天下也许不是清平盛世,但总归是能勉强维持的。可是大明朝也和历史上所有的封建王朝一样,在巅峰过后,中央的权势就缓缓下降,皇权可以有效控制的区域就变得越来越小。
而这种权威下降不仅体现在对东北、西北边疆地区的失控,同样也体现在东南沿海税收的大量流失。
对了,所谓的税收流失并不是东南的农民和工商业者不用向上面交钱了东南不是真的无主,而是正在悄悄的易主!
以魏国公府为首的留都勋贵,以东林党为骨干的东南士大夫,以十八芝和海沙帮为代表的东南海商势力,正在取代大明王朝成为东南富庶之地的新主人。
这就是大明王朝穷死都没办法从东南攫取足够财富的原因!
而魏国公府徐家不仅是留都勋贵之首,还有世袭南京守备之权,又能管南京都督府事,而且扎根南京已经十代。每一代除了嫡系袭爵,还会分出一堆世职武官,在嫡系魏国公的帮助下,这些分出去的世职武官之家就一点点的蚕食着东南卫所军屯的地盘。而众多的指挥之家,又反过来成了魏国公府权力的基础。
有了权,自然可以得利。军屯土地、海贸和食盐三项大利,就源源不断流入了魏国公府,变成了窖藏的白银,变成了一座座富丽堂皇的园林。
秦淮河畔的大功坊,仅仅是徐家拥有的名园之一!
在万历朝时去世的三朝老臣王世贞所编写的《游金陵诸园记》中,曾经列出了十六座金陵名园,其中的十座都属于魏国公徐家!
徐家之富,便可见一斑。而魏国公徐家仅仅是留都南京的十几家公侯伯爵中的一家!
如果齐集这十数家的财富,绝对能让盘踞扬州的朱慈为之疯狂,为之大开杀戒!
现在已经变成东林巨子的黄澍,对此看得是非常清楚的。除去掌握了强大海上武装的东南海商势力可以同朱太子合作之外,留都勋贵和东林士大夫想要继续当东南的主人,就必须斗倒抚军太子朱慈。
而朱慈想要攫取东南财富为己用,也必须斗垮留都勋贵和东林士大夫。
可徐家作为留都勋贵之首,外表风光无限,其内却没有一个真正能带兵打仗的子弟,这才是真正的朽烂啊!
在徐家的大功坊内不知行了多久,连黄澍的腿脚都开始酸痛的时候,才来到了一处有些古朴陈旧的厅堂前面。
厅堂里面突然传出了剧烈的咳嗽声音,给黄澍、朱国弼带路的青年皱了下眉头,就在门外大声问道:“大人,您还好吗?孩儿已经将抚宁侯和黄御史请来了。”
厅堂里面的咳嗽声好容易才止住了,然后就看见房门被人打开,里面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和一个气度不凡的中年人都在里面坐着。其中一位老人满脸病容,两个丫鬟正在给他捶背撸胸口,应该就是病入膏肓的魏国公徐宏基。那中年则是赵之龙,南京京营的一把手,也是崇祯皇帝最信任的勋贵之一。
而另一人老头虽然也上了年纪,却是精神抖擞,体魄健壮,一副老廉颇的模样,正满脸焦虑的坐在那里,一只手还拿着把折扇拼命闪着。看见朱国弼和黄澍进来,他就扯着大嗓门嚷道:“抚宁侯,你和史可法可把咱们魏国府徐家给害苦了!”
这人原来就是刚刚从扬州跑到南京来的魏国公徐宏基的堂弟徐永基。
那个看着挺有气度的中年人嗯咳了一声:“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常延恩不是说了,太子想要的就是你们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土地!你舍得给吗?”
“我......”徐永基跺跺脚,“我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土地?都他妈的丢在扬州府了!”
“七弟!”徐弘基咳嗽几声,摇摇头道,“人家要的是魏国府诸家的产业!”
“何止是魏国府?”黄澍道,“所有留都勋贵,还有东南近百个卫的指挥、同知、佥事、千户之家,都得倒霉!如黄某这样的东南士大夫也跑不了,只是先倒霉后倒霉而已......这位太子可是带着好几万饿狼南下的,不把咱们给吃了,他们能有好日子过?”
“哼!”徐永基哼了一声,“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他们不过是落荒而来的丧家之犬,也敢抢咱们的家业!大哥,不如反了吧!”
“反?”徐弘基瞪了自己这个堂弟一眼,“你想当皇上吗?”
“我,我哪儿成呢?”徐永基拍了拍巴掌,“可也不就这样把祖宗传下来的家业就这样送出去吧?现在太子已经拿下了扬州卫,还抄了四个为咱家做事的盐总的家!”
黄澍在旁插话道:“四个徽帮盐总也被他拿下了......没有被抓,但是被迫包下了两淮盐务,一年要给600万两白银!”
“什么?一年600万两......嗯咳,嗯咳......”徐弘基徐老头气得一阵阵的咳嗽,两个伺候的丫鬟又要上去撸捶背撸胸口,却被他一把推开,“真是贪得无厌!贪得无厌啊!”
“对,太子党第一大过就是贪婪!”黄澍厉声说,“他在北京时就贪婪成性,北京将要沦陷之际,不思报国,只晓得贪婪,最后卷了几百万两的民脂民膏出逃!跑到山东之后,又夺了登莱二府许多百姓的产业!现在到了扬州,更是变本加厉,简直是千古第一贪婪之主!”
“何止贪婪,”朱国弼道,“还不孝!在皇极门兵变,囚父夺权......不孝之极!”
“还有荒淫!”赵之龙补充道,“围城之内,不思报国,一味荒淫,还抢了吴襄的女儿为妾,实在荒淫之极!”
“还有嗜杀和专横!”黄澍咬着牙道,“他曾在午门外大开杀戒,一次就处死了数百反对他的官员百姓,还亲手杀死了他的讲官项煜!现在行朝官员,无人不畏,无人不惧,人人都逢迎以自保!长此以往,大明必亡!
不过太子最大的过错还不是贪婪、荒淫、不孝、嗜杀、狡诈、专横,而是邪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