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洪友这些天实在有些憋屈,正想找个地方出口恶气。
那天早上,钟洪友带队出操回来,在村口迎面遇到副教导员牵着白马往外走。钟洪友以为副教导员有公干,也没多想,打了个招呼,错身就过去了。
没走几步,钟洪友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转头来看,看不出什么,还是觉得不对劲。也闪过追上去问一下的念头,立刻又觉不妥,也就算啦。
队伍解散了之后,钟洪友就直奔营部,在街上就撞上了营长和教导员。一说情况,大家也觉得不对劲,几个人立即去追,哪里还见得到影子。
此事关系重大,营长与教导员带着钟洪友一起去团部报告。事情来的太突然,没有思想准备,把文团长、帅政委也吓了一跳。
钟洪友是最后见到副教导员的人,他把所见详述一遍,几位团领导听后,商量了几句,意见基本一致,出事情了!
一面组织人去找,一面发电报汇报。组织的人没有找到,骑马走得快,又不知是去哪里,走的是哪条道。
钟洪友很沮丧,坐在团部院里的磨盘上发愣。司务长路过看到了,便过来劝解。
钟洪友说,他把你的大白马骑走啦。
那白马原来是司务长的,在理化抓向导时奖励的,虽然升的职务是管理科的职员,一个两条腿的官,但是有这匹马,也成了四条腿干部。
钟洪友对这马很有感情,他认定这马救过他的命。那是在第三次过雪山时,距离山顶还有三百多公尺时,眼发花,腿发软,喘不上气,寸步难移。眼看顾就要到顶了,却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个时候,大家都走不动,眼睁睁的,看到身边许多人倒下去了,却无力伸手拉一把。他甚至想到,自己是不是要革命到底了?
老俵,把枪放上来!
微弱的声音顶着大风从背后传来,钟洪友浑身一掁,是司务长!他用步枪撑住身子,极力想转向身后,但脚却不听使唤,身子没动,转了点脸。他感到有人在摘他肩上的步枪,接着拿走了他手里的步枪。
哎呀,都这个样子了,还替别人扛两支枪。
钟洪友这时才看清,是司务长牵着他那匹白马上来了。马背上是炊事班的家伙什,还有几支步枪。马鞍上栓了许多根绳子,一帮小鬼围在旁边拉着绳子。司务长让他和一个小鬼同拉着一根绳子:来,一起走。
离山顶还有百余公尺时,马也有些走不动了,喷着热气,四腿打颤。
钟洪友松开手,对大家说,你们走吧。
司务长说,拉住,咱们都过得去。他拍了拍马的脖子,好伙计,再加把劲,越过山顶,你就是大功臣。
那白马左前蹄踏了两下,一加劲,动了进来,一口气拖着大家上了山顶。
后来,钟洪友一直念着这白马的好,每次遇到这马的时候,总想法给它点好吃的,这马也记住他了,一看到他就点头甩尾的。那天遇到副教导员时,那马也是这样,他呢,也是光顾看马了,当时副教导员是否有异样也没有注意。但事后想一想,当他拍着马头问白马,你要跑到哪里去时,副教导员拉着马缰的手似乎是颤了一下。
钟洪友觉得自己对不住白马,也对不住司务长。司务长说,有什么对不住我的,那马也不是我的。
那马确实早已经不是司务长的了。成立二方面军的时候,机关调整,多余人员下连队,或是去教导队。管理科人虽然不多,也有调整任务。司务长说,我来的晚,哪里都能去,还是我走吧。下连队吧,不能当兵用,连排长也不缺人。去教导队吧,司务长不是太愿意。司务长说,新提的司务长牺牲了,我回去接着做司务长吧。
钟洪友知道后,很不理解。你跟学习有仇呀?当初要是去了学校,出来就是团长。到教导队,打仗的时候也能上,有了缺,就出来当连长啦。你呀,抱着烧火棍过一辈子吧。
司务长说,现在跟那会不一样。那时候,是不懂事,搞不清好赖。现在主要是行军,吃饭的问题最大。
钟洪友觉得司务长说的也对,司务长搞饭吃的本领挺大,这是大家公认的。前几天,绥德警备司令部的陈司令过来,在钟洪友他们连吃饭时,就表扬司务长。说你们团的炊事员的本事大,已经名声在外啦。前几天一二零师有批干部上前线,在绥德一起吃饭,有个一只胳膊的余政委表扬你们,他说长征的时候有一次跟你们一齐行军,罗军长请他吃了一顿饭,这饭好吃呀,是这辈子吃过的最好的东西啦。吃的什么呀?我问了,你们猜是什么?不是!不对!还不是!跟你们说吧,烤田鼠。我知道,饿极了什么都好吃。但我想的是什么呢,你们是后卫吧,吃野菜都只能吃草根啦。这千军万马的一过,地皮都翻了三遍了,他那里抓来的田鼠?你们想,是不是这个理?
钟洪友也觉得是这么个问题,大家漫山遍野地找浮财,怎么就他找到山洞啦?
司务长回去重提烧火棍,临走的时候想把马给上交了。科员本来就是两条腿的,好多营长都没马呢,伙夫的工作就更用不着了。领导说,这马是战功奖励,跟级别无关,你要不愿骑,可以驮东西吗。改编八路军的时候,司务长又提出交马。后来部队布置分散,上下来往远,很需要马,那马就分给营部了,副教导员用得最多。
现在那白马下落不明,钟洪友心里有些空空的。
副教导员一连几天都没有消息,上边派人来了解情况,钟洪友是最后见过副教导员的人,自然被叫过来详细说明。
钟洪友听别人说,那副教导员在长征时曾保管过一百二十大洋的经费,后来一直没有上交。二月份朱彭任傅首长签发的整军训令,其中就有经济方面的内容。在整军活动中有人讲了这件事,于是团里领导跟他谈了话。他说时间太久,记不太清楚了,要想想再说,然后就出了这档事。
钟洪友与副教导员以前一起没在一个部队,彼此不太熟悉。留守陕北,部队布置的很分散,平时接触也不多。副教导员来连里指导过一次工作,钟洪友是指导员,接待汇报的。吃饭的时候,聊了一些工作之外的话。饭桌上没有酒,但副教导员说起话来很象是有些喝多了,滔滔不绝,钟洪友只有听的份。
是什么时候参加的革命,什么时候做了什么职务,什么时候负过伤,什么时候立过功,什么时候被那位领导表扬过,领导是怎么说的,以前曾与谁同过事,当时他什么职务,我是什么职务。现在他什么职务,我是什么职务。一件一件说的很细,很清楚。对于工作上的事,那天也没给钟洪友什么指示,只笼统地说了一下。
钟洪友觉得副教导员这人太不可理解了,这种事情当时不就可以说清楚吗,就是现在说又有什么呢?
钟洪友不太相信副教导员会把那钱怎么着了。长征路上,在一地停不了几天,人生地不熟的,非亲非故的,能送给谁呀?埋在地下,就跟扔金沙江里是一回事。所到之处,均为偏僻地区,根本无法把钱转到什么地方去。这钱也没地方花呀,身上是军装,绫罗绸缎没地穿。全吃了话,一百二大洋要买多少头牛?
钟洪友猜想,钱大概是丢了,开始不想说,怕说不清。后来不敢说,还是怕说不清。钟洪友设身处地的为副教导员想了一下,也不觉得这有什么说不清的,因为他自己也遇上这么一回事。
猫场之战,钟洪友随队在郭参谋长的指挥下,据险阻击白军,掩护大队突围。战斗中有一受惊的骡子跑入阵中,那上边驮着部队的经费。记不清是哪位领导啦,喊了声,能拿多少拿多少。他也跟着从筐里抓了几把放进口袋,全是大洋。活了这么大,第一次端了这么多大洋,感觉真是不一样,跑起来哗啦哗啦响,就是太重些,有点碍事。仗打的激烈,没有心思旁用,也就忘了口袋里有大洋的事啦。等到部队脱离了白军的追击,连里有个战士大腿上中了一弹,走不动了。大家把他放平,用刺刀把弹头挑出来。看着血呼呼地往外冒,钟洪友想起了那些大洋,伸手一摸,一边的口袋是空空的,另一边还剩两枚。他掏出两枚银元,压在伤口上,外边用布包上。
追上部队后,看到别人很奇怪地看自己,钟洪友想起胸前的口袋里还有大洋,用手一拍,东西还在,只是非常异样。拿出一看,也只剩了两枚。一枚被子弹打了一个洞,另一枚变了形。
钟洪友把这两枚大洋交上去,领导举着大洋看那上边的弹洞:啊,你命可真大,留着当个纪念吧。只收了那枚变形的。
钟洪友想不通,副教导员为什么会不辞而别。但他已经不觉得惊讶啦。长征之后,当听说以前当过自己领导的龚楚长征时在江西苏区叛变时,钟洪友非常惊讶,他原来对龚楚的印象不错,曾经跟自己谈过话,鼓励革命到底什么的,怎么他反倒成叛徒了?前些天又听说,红三师的老师长周昆,带着大笔的军饷不见了。他想不通,龚楚因为危险,因为艰苦,还可以理解,周昆已经是一一五师的参谋长了,这是为什么呀?
钟洪友跟司务长讲了自己的困惑,司务长是后来的,没见过龚楚、周昆,不好说什么。司务长说,许多事他也确实想不明白的。在洛川的时候,罗志敏主任去警备四团当政委,是因为原来的李政委带着经费不见了。后来听说这李政委以前是陕南苏区领导人,不是一般人呀,怎么会比不上咱们这普通人呢?
钟洪友说,要是你的话,你走不走?
司务长说,我为什么要走?
钟洪友说,你为什么不走?
司务长说,我以前在县城的豆腐坊做学徒,腐竹我作的可好啦。东家人太坏,心里不舒坦。一天来了一帮人,把板凳往街中间一放,踩上去,指手画脚,哇啦哇啦,听不明白几句,传单上的字也不认识,站在边上看热闹。东家来拉我回去,要打我。这些人不干啦,指着东家说,你为什么打人?这句话听明白啦,跟他们干。后来大革命失败,土豪劣绅都来找我算后账,家里待不住了,就这么出来的。先是赤卫队,县独立团,独立六师,最后就到这了。
钟洪友说,我是没脸回去了。扩红的时候,我带了几十个人出来,都是我鼓动的。现在就剩我一个人了,这革命也没成功,鬼子也没打走,我就这么跑回去?人家要问,你回来啦,我们家的谁谁呢?
跟司务长聊了一下,钟洪友心里舒坦多了,不想干就走你的,老子接着干,干到底!
要走你自己走吗,干吗要马带走呀?我——
注:朱彭任傅:朱德,彭德怀,任弼时,傅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