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韦恩问出问题的时候，全场已经开始起哄，但霎间却鸦雀无声。

那些从属于商会的私兵蠢蠢欲动，他们虽然没有携带长矛大戟入内，但腰间的佩剑可不是吃素的。这些武器属于仿托莱多钢剑样式，虽然是坎贝尔商会大促打折专供产品，也比农夫护身用的铁剑强上太多。

“你是认真的吗，卢克。”韦恩阻止了私兵的靠近，抬头问桌子上的少年。

“哎呀，小孩子不懂事闹着玩呢！他这个人，偶尔就是不清楚自己要干什么，”玛吉姨妈终于回过神来，跌跌撞撞扑上来拽住韦恩的袖子，冲着卢克呵斥，“你在干什么？还不快下来给韦恩先生道歉！”

卢克张开双臂原地转了一圈：“诸位，还要我说第二遍？”

“好好洗把脸看看自己的样子，”玛吉怒喝，“你一个没有继承权的次子，从小吃喝在家，别人学习宫廷礼仪，和豪门名媛谈笑风生，你呢，成天不务正业，看看你这个岁数的贵族，哪个不能挑起家里的事务。可你呢，家里拿钱供你上学，你又能给家族带来什么？”

“再强调一遍，是费迪南德出的钱，和你没关系。”卢克说。

玛吉伸出枯瘦的手指戳着，快碰到了卢克的鼻子：“你是不是觉得你这个样子配得上黛西小姐？那我现在就明白告诉你，你不配，她之所以愿意嫁给你，还不是我们杜兰德家族祖先留下的东西！”

“祖先失去的，我们可以亲手拿回来，但不会是这种代价。”卢克觉得思维有些停滞，他不太清楚自己说了什么，只知道胸口憋得慌，但是这又不是用剑说话的场合。

“拿回来？我看你还是拿点牛粪回来，这事情不费力气，又可以赚点钱。”玛吉嘲讽的面容在卢克放大。

“得了吧，你觉得有人会看得上你？有吗？”玛吉的手指在眼前用力地点着。

卢克只听到脑海中嗡嗡作响，大厅中每个人的指点和议论却非常清晰地收入眼底，他们趴在同伴的耳朵上用手捂住一侧嘴巴，他们带着看戏的眼神期待着自己的表演。韦恩父女聚在一起，仿佛一切与他们无关，黛西手中捏着张货物清单，正在利用这无聊的时间做些计算。

“当然有，”卢克脑海中一片空白，他瞪着玛吉，“我现在向你介绍我的女友佐薇小姐。”

玛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也承认了，是吧……等等，你说什么？”

卢克只觉得心脏狂跳，什么圣能加持的鼠人，什么三米高的无羽者追杀，什么洪荒血脉的远古妖灵，都不及这一刻让他紧张。

朝着佐薇走去，卢克觉得自己用尽了毕生的勇气。

佐薇咬着嘴唇被卢克从椅子上拉起来，可以看到她整个脖子都是红的，少女朝众人挥了挥手，用蚊子般的声音说：“大家好。”

这是略带磁性的清澈女声。

议论声停了下来。

谁也没遇到过这种事情，众人你瞪我我瞪你，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在玛吉女士及时打破了僵局：“哪里来的穷娘们，以为攀上卢克就是进了贵族家？我告诉你，杜兰德家虽然只是个普通贵族，但也不是你这种女人配得上的。”

佐薇张了张嘴，试图反驳。

“别以为用帽子把脸挡住我就看不出你有多丑，”玛吉双手叉腰，吆喝似的声音响彻大厅，“瞧瞧这下巴，啧啧，连河边洗衣妇都比不上；还有这嘴唇，我告诉你酒吧里端盘子的女侍应就多的是这种！”

众人的目光集中到佐薇披着罩袍身上。

卢克捋起袖子，要给玛吉好看。

佐薇摇了摇头，制止了少年的鲁莽，她拉起帽檐，缓缓将兜帽摘下。

金色的马尾在烛光中跳跃，修长眉毛下的双眼英气逼人。

诚然这是一张无与伦比的容颜，但眉眼间的光采却摄人心叵，甚至让人无法去仔细观察她脸庞的细节，光采中有宁静安详，似沐浴在破晓朝阳之下，聆听溪谷澹澹，山峦回响。

如果只是美艳，黛西可能还有仔细一较高下的想法，但那一眼却让她根本提不起比较的念头。

无论是坐在下面的仆人还是商会私兵，还是卢克的亲友，包括了费迪南德在内的人，更包括了玛吉女士，全都屏住了呼吸。

如此人物，韦恩怎么会看不出来。

商人示意玛吉：“好了女士，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不过卢克阁下既然有了女友，我们也不能夺人所爱，那这桩婚事就算了吧。”

玛吉面如死灰，她还想试图向韦恩解释什么，却被商人嫌恶地推开。

只是商人却没再理睬卢克，反而把一只手按在了费尔南德面前的餐桌上：“男爵大人，看来我们的协议破裂了。”

费尔南德苦涩地点点头。

“按照之前写下的欠条，”韦恩掏出包里的纸张向大家展示，“费尔南德男爵于前年欠下鄙人十五枚金币，现在已经到了归还期限。”

费尔南德托住下颚，不去看那张欠条。

只是欠条不会因为他的无视而消失，反而被韦恩抖地瑟瑟作响：“按照利息，现在需要归还四十个金币！请问男爵大人，您出得起吗？”

“等等，不是三十枚吗！”卢克问，回来那天吃饭时说是三十，今天怎么涨了？

“我当你不知道呢，年轻的贵族，”韦恩斜着眼上下打量卢克，“真不知道该用勇敢还是无知来形容你，不过毕竟是商业往来，有的事情不妨再解释一遍。”

商人指着欠条下面的日期：“看到没，刚昨天过期的，又过了一年，利息上涨了。”

“你这是高利贷，是王国法律所不允许的。”突然有个声音在旁响起，斯特恩双臂环抱胸前，指出利率的问题。

“是嘛，我们还有更不被允许的条款呢，”韦恩大声把下面的内容念出来，“若无法归还欠款，白槭堡即被抵押，使用权归坎贝尔商会，直至乙方有足够的财力将城堡赎回。”

“这也是不合理的条款。”斯特恩淡淡道。

“哦？你尽管去佩雷拉达法庭告我啊？”韦恩笑嘻嘻地看着斯特恩的法师学徒打扮，“或者你可以尝试调动法师公会的力量来帮助这位可怜的男爵？”

底下的私兵和仆人发出一阵哄笑。

众所周知，佩雷拉达城法师公会的实验器材和炼金材料，几乎全部由坎贝尔商会供给。

“好，”卢克反倒从桌子上跳下来了，“四十就四十，这笔债，杜兰德家的人还得清！”

一枚枚成色光亮，质地饱满的金币从卢克腰间的口袋掏出，在桌子上堆叠。这些金币和现在市面上流通的稍有不同，样式更旧一些，可分量一样。佩雷拉达学院的财产放置于学院的金库中，便是百年前的金币也是能够给你抓出一大把来。

韦恩没想到卢克能拿出这么多金币，他是如此稳健的商人，自然不会表现出失态，反倒是黛西一不留神，把红酒撒到了裙子上。

老商人不是没见过这么多钱，可男爵的每一笔收入基本都在他的预测之中，就算是昨天新买入的一堆木材花掉两枚银币，韦恩也是一清二楚。只是卢克打乱了他的计划，按照他的观察，这少年绝对只是靠男爵供养。不指望他在佩雷拉达城学了那些贵族吃喝玩乐已经是万幸，难道还指望他给男爵赚些金币回来？

可是四十枚金币确实实打实的，这已经抵得上一块小型骑士采邑近整年的收入了。韦恩摸起其中的一枚仔细观察成色，那细密的花纹图案显得如此清晰可爱。

韦恩掏出空的口袋，一枚一枚将金币装进去，三十五，三十六……四十，哎。

最后一枚金币不慎没拿稳，掉在桌子上滚了几圈，沉甸甸的金属滚过年岁已久的橡木桌，随着它咕噜噜转动将所有人的目光汇聚其上。

韦恩掀起长袍下摆，爬上桌子朝金币追去。

“啪。”

“韦恩老爷，你看上去心情不错，”那枚金币被人按住，韦恩抬头，正看到卢克嘴角微扬的脸，“看在仆人和守卫工作如此努力的份上，所以急切要把金币赏给他们，对吧？”

韦恩刚想反驳，却看到四周都是仆人们贪婪的眼睛，嘴角用力抽搐了一下，缓慢点了点头。

“享受韦恩老爷的慷慨吧！”卢克抓起金币，嗖地扔向大厅正门。

那道金色划出个优美的曲线，向庭院落去，后面是七手八脚追赶的商会仆人。

“聚餐结束了。”卢克宣布，他命人上前整理餐桌，然后来到韦恩面前比了个送客的手势。

“你赢了这一场。”韦恩严肃地说。

“根本不该存在这种战场。”卢克回答。

商人带着他的人马原路返回，走时商会的保安与仆人们规规整整，两匹安达卢西亚骏马也没有来时的精神。

大厅中，卢克缓步逼近玛吉，后者哆哆嗦嗦地后退。

“你想干什么？卢克，你是个好孩子，姨妈一直觉得你是个仁慈温和的贵族。”

“那么你的期望太高了，”卢克看着缩到墙角的玛吉，朝仆人挥了挥手，“把账本都搬过来，我们好好看看为什么白槭领这些年都穷成这样。”

“实不相瞒，我的同学有个特殊的本事，记账。斯特恩，吃饱了是不是该出点力气？”

“愿意为您效劳，卢克同学。”胖子吞下鼓满腮帮子的黄油奶酪，起身应答。

玛吉一声惊呼，瘫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