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克回城堡时,马尾后面栓着个人。
这名叫若阿尚的男子因冒犯贵族并试图攻击而被宣判死刑,卢克阁下法外开恩,免其死罪,改为终身苦役犯。
城门侧塔楼上,透过狭长的观察孔,可以看到若阿尚搬运建材的身影,他只是象征性被戴上了脚镣,但中间并没有铁索相连,肩膀上是新购的原木。他出身佩雷拉达城中的铁匠家庭,老铁匠死后,欠商会的钱无法偿还,只能把整个铁匠铺抵押,同时自己每日为商会工作,换取赎回铺子的薪酬。
他在白槭领犯下的事,即便是国王来了也保不了。要知道男爵虽然破落,但卢克名义上还是正儿八经的贵族之子,若是这点权力都没有,那整个王国的贵族都会起来造反。
城堡的兵营废弃,所以若阿尚现在的任务就是修葺那幢建筑。
“这就是你的想法?”卢克从观察孔前移开脑袋,转身问胖法师,“我原先只是想把他在地牢里关几天,然后放回去。”
斯特恩摇头:“那你可真是要害死他,你觉得他回佩雷拉达城后会怎么样?”
按照斯特恩的说法,坎贝尔商会倒是巴不得他出点事情,这样整个铁匠铺,包括那些煅炉还有整个铺子,都会收归商会所有。身无分文且没了铁匠铺的男子如果回去,除了流落街头外很大可能是卖身给人当奴仆。
而白槭领并不缺少土地,缺的是像他一样正值壮年又有一门手艺的工匠。所以废弃兵营修好后,可以供其改建成铁匠铺。按照男爵这阶段的收入,很难恢复原先的私兵规模,所以当务之急是重建传统的骑士制度,确立领主与骑士的阶级架构。
在这种上下层的结构下,领主可以通过让出一部分土地产出和人口的支配权,来换取全副武装且战斗技巧高超的职业武人骑士,骑士通常有自己的扈从,再加上辅兵和农兵,一块领地的战时武装力量由此而来。
让骑士们觉得自己的义务和他们的收益能够相匹配,让他们能够成为维持这片土地的中坚力量,让他们能够被尊敬,衣食无忧,这样才能有人重新回到这个阶层中来……而不是骑上马去为商会跑腿送货。
“然而我们没有战争。”卢克和黛西谈论了半天,虽说不认可她说的部分内容,但少女的许多观点还是值得思考的。
斯特恩示意往塔楼的上层攀爬,那里可以看清镇子乃至领地的大部分情况:“你要明白卢克,你觉得现在安稳了,你觉得领民安居乐业了,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好处吗?你去过黑岩村,看过于贝尔男爵的领地,你觉得你兄长费尔南德在治理领地上比他强多少?”
卢克在心中把两人稍加对比,发现于贝尔事实上可能比费尔南德要聪明一些:“额,应该是因为白槭领的土地比较好……”
“不,那边有些旱情,这边同样也有,但白槭领很大一部分粮食是从外面购入的,这就是我今天出去转了一圈发现的情况。”
卢克和斯特恩登上了塔楼,临近傍晚,光线还没有消失,天空半边深蓝,群星零落,半边昏黄,余辉尚残。
“因为有人帮你们搞定了这一切,领民的财富,还有领地的治安。”斯特恩伸手虚抓,掌中是塔恩河两岸郁郁葱葱的葡萄庄园。
卢克脑海中突然出现之前街头赶到的商会保安。除去武艺不提,他们的装备即使放在破落骑士身上也不太显得寒酸,给他们一匹战马,几支骑枪,看起来就是个重骑兵了。
斯特恩为卢克讲述了他的所见所闻:“你们的骑士把用来种植燕麦的土地改成了葡萄种植园,因为坎贝尔商会高价收购葡萄原汁,这导致了什么呢?他们养不起战马了,没有燕麦,拿什么喂那些牲畜?可是他们宁愿放弃骑士的地位,因为只要土地还在,他们就不愁吃穿,当骑士还要负担盔甲武器和战马,现在呢,他们毫无负担。
“而商会保安已经取代了你们白槭镇的巡逻兵,他们才是维护治安的主力,但是养他们的钱从哪里来?
“你会说,那都是商会的钱,可商会的钱正是从男爵手中赚的,他们截取了领民本该给你的东西,按照他们的方式经营着这里。
“为什么我能看出这些……因为佩雷拉达城南所发生的一切,很大程度上在白槭领重演。我们这些城北的小商人,只有依靠克拉克伯爵的力量才不至于被吞并。我不希望看到这里也变成那样。”
卢克并不明白:“费尔南德还是领主,这似乎没有太大变化。”
斯特恩叹了口气:“我说上三天三夜,你未必想听,不如直接一点。卢克,你想改变这一切吗,想恢复先辈的荣光吗?要知道百年之前,先王塞克特建国,而你的先祖分到白槭领这样肥沃的一块土地,绝非偶然。”
“你说。”
“换一个管家,对,就是撤下你那位姨妈,换上我的人,同时改变领地治理的政策,”斯特恩的表情显得有些狰狞,“我不懂政治,但我知道怎样拔起一块土地上统治的根基。”
“可是为什么呢?”卢克回忆遇到斯特恩的一切,这胖子似乎是在没来由的帮助自己,有几次甚至差点夥出性命,如果说是为了这块领地,大可不必这么费心。况且他还当着自己的面把计划挑明了。
斯特恩指了指西北方,意味深长地说:“有些事情我无法说明,疾风骤雨降至,而我当做的,就是拼上性命加大手中的筹码。现在的白槭领,基本上已经处在坎贝尔商会的控制之下,成为原料产地,而男爵实际上只是个被架空的、躲在城堡里的旧时代武士。”
“那么你呢,你想要什么?”卢克按照胖子商人的思维考虑,发现他似乎想干赔本买卖。
斯特恩抬手,一团火苗在他手心凝聚,照亮了塔楼顶部:“看,我知道魔法的威力,更明白神殿的不可匹敌。属于坎贝尔们的时代,还远没有到来。”
可这和他的计划有什么关系?
“和坎贝尔商会有点像,但少得多,”斯特恩歪过头来,余辉打在他的侧脸,把另外一半的脸庞衬得阴仄晦暗,“我要白槭领葡萄酒的独家销售权。”
“我们这不产葡萄酒(只有葡萄原浆)。”
“那就生产。”
“我可做不了主。”
“帮我安排和费尔南德男爵的一次见面。”斯特恩的眼中闪烁着莫名的光芒,看上去和他的年纪极不相称。
这天晚上卢克在费尔南德的书房外站了很久。里面时不时传来压低了声音的争执,有几次卢克听到了日耳曼阔剑与剑鞘摩擦的声音,准备破门而入,只是那剑终究没被整个儿拔出来。
子夜时分,房门打开,费尔南德怒气冲冲快步走出,让卢克赶紧去睡觉,然后径直回了卧室。
“费尔南德怎么说?”卢克看着后面出来的胖法师。
斯特恩若有所思:“似乎你的兄长很排斥太直接的变革。”
卢克不知道费尔南德和斯特恩达具体说了什么,法师也没有详细提及,从他的架势来看,似乎有些把握。但从费尔南德生气的样子来看,卢克又很是怀疑他的把握从何而来,毕竟想把费尔南德这样的人燃起怒火,还是需要一定水平的。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把那黛西小姐的婚约给取消了,他这么走着,发现走廊的角落闪过个白白的影子。
“谁在那里?”卢克喝问,同时加快速度上前。
那人倒没试图躲开,大大方方停下:“大惊小怪,出来透透气不行吗。”
“咦,佐薇,”卢克心情好了一些,“月亮不错,我们溜达一会儿?”
“不必了,”佐薇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空拒绝,“免得被你姨妈看到,又让我去干活。”
卢克皱起眉头:“发生了什么?”
佐薇揉着腰开始诉苦:“午后我在庭院练剑,玛吉女士经过。她和仆人边走边说,那什么狼心狗肺的东西啊~只知道花钱,还带着外人来吃家里的面包~”
“她知道你在那里?”
“当然了,她在庭院里冲仆人大声嚷嚷,说你们今晚要是想吃到东西就去把柴劈了。”佐薇挥舞着小拳头。
“所以你就去劈柴了?”卢克心想虽然是指桑骂槐,但玛吉多半是想给自己的同学找难堪,没想到佐薇生性耿直,把这话当真了。
“是啊,腰断了,晚上练不动剑了。”
因为佐薇穿的那一身兜帽罩袍十分宽大,无法分辨性别,再加上那种苦行僧式的颜色和破旧程度,让玛吉直接把这位同学当成了贫苦人家的孩子。若是她遇到斯特恩,恐怕完全是两种态度,所以佐薇挥了半个下午的斧子,为男爵家的晚餐出了一份力。
卢克有些担心:“有没有扭伤。”
“不知道唉,要不……你帮我看看?”佐薇眼角闪过一丝精光。
好。卢克伸手去撩少女的衣角。
啪。
圣武士揪住卢克的领子,一把将他摁倒在地,额角发丝垂下,少女特有的清新芬芳扑面而来。
“说,下午和那个黛西都谈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