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掩藏住心内的惊诧。他能感受到陶慧这样喝酒,多半是因为藏在心里的事。他几乎快要忍不住问出口了:究竟是什么事啊,让你这样纠结?但他又明白绝不能过问。两人之间的关系,还没有熟悉到可以去关心对方心事的地步。何况,关心这个词,在某些情况下,就等同于打探隐私的意思。他克制着自己、不流露出不该有的情绪,再次给陶慧递过来的杯子倒了小半杯酒。
“陶慧,虽然听王所长的介绍,凤凰村16年前那件旧案存在很多我们现在无法理解的疑点。但是,我相信秦老队长,他最终能够认定那件案子是通奸引发的丈夫泄愤杀人性质,一定有他的道理。所以,我觉得,我们面对的这件凶杀案,既然从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凶手很可能就是村子里的村民,为何我们不把侦破重点放在从村民当中去搜寻嫌疑人呢?”
“你以为这样做,嫌疑人的范围会小些,相对而言更容易发现嫌疑人,是吗?”陶慧借说这句话的短暂时间,来竭力让火烫的酒劲过去,也借这点时间,聚集一点想要再喝一口酒的勇气。
“莫非你不认为应该如此?”方向退开几步,选了个离她较远的位置坐下。
“你说对了。我认为不应从这个方向来突破。其实这个想法我也考虑过,但是,这样侦查,估计困难会很大。”陶慧现在的神情就像是个懵懂的少女,原本她身上那种理性特质给人的隔阂感减少了,让方向觉得,对方突然像个无依无靠的少女、忐忑着将要独自去面对的、无知而可怕的世界。这感觉来得非常奇怪,说不清怎么会冒出来这样的直觉。噢,对了,直觉!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直觉往往是不靠谱的。
陶慧不知道就在她端起杯子浅浅地小饮了一口酒的时间里,对方脑海里已经来来回回闪过了无数的念头。她接着刚才的话,道:“目前我们掌握的关于凶手的线索,能够比较确定的、最主要的就是,凶手精通刑侦知识,而且涉猎的知识面非常广博,与旧案当事人可能存在某种关联。这样的线索,几乎无助于我们缩小村民的嫌疑人范围,难道这个村子里近三百号人,全都要调查吗?”
“可是,调查旧案中的有关当事人的社会关系,难度就会小吗?那可都已经时隔16年之久了啊!”
“这两个不同的追查方向,都不会那么容易。但是,凶手不是留给我们女死者的现场尸检照片了吗?所以,我觉得重点应该从女死者的社会关系进行追查。说不定,凶手就是要我们顺着这条线索去寻获他的身份信息呢?”
“陶慧,你这个说法,我持保留意见。我认为,就算凶手给我们故意留下什么线索,也不至于故意把他自己暴露给我们吧?他就不怕被追究刑事责任?接连杀害这么多人,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只怕也难逃死刑!”
“你以为,这样的凶手,耗费如此心机、做了不知多少年的谋划和准备,犯下这起连环凶杀案,他会怕最后被抓获、定罪判刑吗?从他处心积虑地前期准备和一步步引导我们必须去追查旧案的作案手法,你怎能用一个平常人、正常的心理状态和思维去揣度凶手?”陶慧蹙起了细长的眉,不明白方向为何就不能从凶手作案的动机角度来来考虑问题。
这还是方向和她认识以来,第一次看到对方不再能保持冷静和从容,露出了焦虑、烦躁的情绪。他虽然已经完全同意并且也开始相信,目前面对的这起系列凶杀案,有很大的可能与16年前那件旧案具有某种关联性。但,他又始终认为,被一个杀人凶手牵着鼻子走,这样蕴含的不可知的风险、远远大于寻获线索顺利破案的可能。而且,秦沛当年的决定,让他深深相信,旧案一定是可以做出唯一的、符合逻辑的推理,才会最终形成那样的定案结论。
一个丈夫常年在外的留守女人,找了个毛头小伙子来满足一下生理上的需求,这并不稀奇。女人的心思,又有谁能猜得透?方向心里突然冒出这么个念头,亡妻在病发前那些令他终于起疑的、为掩饰出轨的点点滴滴的行为细节,就像一个滔天大浪自回忆中迎面打来,猛然间疼得他心脏都是一紧,虎目中险些冲出泪来。他赶紧灌了两大口酒,借着酒劲的辛辣来把这突然袭来的痛苦狠狠地镇压下去。屋子里陷入了沉寂。两个人这下子都不想再说话,沉默着,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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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向知道自己正在做梦,可一时半会就是醒不过来。梦里出现的、明知已经死去的妻子,就那样活生生的在他面前,笑着,说着话,好像梦里的这一切才是真实的生活,而亡妻曾经的出轨和最终的死亡,才是一场虚幻的噩梦。
他觉得手臂有点酸涨麻木,渐渐地麻木感明显起来,一下子睁开了眼,醒了。他愣了愣神,才回想起昨晚自己就在这村委会的会议室内、趴在桌子上对付了几个小时。他刚要坐直身子,突然发现陶慧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他的旁边,就把他的左膀当作了枕头,睡得正香。他和对方依靠着的那半边身子很暖和,与另一边无处依靠的、冰冷的身子就像不是生在同一个人身上。他心想,陶慧一定是太累、太冷了,才会这样。他停下动作,保持着趴在桌上的姿势,打算让陶慧多睡一会儿,可刺耳的卫星电话铃声,一下子就把一醒一睡的两个人都惊得猛然坐直起来,就那样听着电话铃声又响了三次,这才真正清醒过来。
“接电话啊。”陶慧提醒道。
方向点着头起身过去拿起电话,一看来电号码,是副局长张幼斌。
“方向,我有个非常重要的情况,要跟你说一下。”
“是,张局,我在听着。”方向觉得对方说话的语气听起来挺犹豫的。
“局档案室的同事加班加点,查阅了16年前凤凰村发生的那件凶杀案档案、历年的借阅记录,发现,该档案最后一次借阅记录显示是借出,而且没有归还记录,借阅人签名是‘秦沛’。可刘局问过秦老队长了,他说没有借阅过……”
“什……什么?”方向差点把手中的电话惊得掉在地上。
“小方,你千万要保持冷静。这件事,现在只有查档案记录的同事、刘局、我还有你四个人知道。刘局带着借阅签名私下去找他的同学是个做司法笔迹鉴定的专家,想要确认一下这个签名究竟是不是秦老队长的亲笔签名。所以,这件事你千万先不要声张,如果档案真是被秦老队长借走后没有归还,这件事,只怕就没那么简单了,你不知道,秦老队长因为那件旧案……,哎,先不说这个,等刘局确认了签名的真伪再说。我只是先跟你打个招呼,万一有什么事的话,你心里才有个数。”
方向被这通电话扰得纠结不已,对方欲说还休的态度让他火大,“哎,张局,秦老师因为旧案怎么啦?你说话不能说半截吧?你让我这……这……,还有,啥叫万一有什么事?能有什么事?”
张幼斌在电话里支吾回答了一句听也听不清的话,也不再给对方提问的机会,“嗯,这事先就这样,有了结果,我再联系你。你们抓紧破……”连最后的“案”字都没说完,就慌忙把电话挂断了。
方向本来就被扑朔迷离的案情折磨得心力交瘁的心思,更被添上了一个粗大的问号,这下真的发了脾气,立马把电话拨了回去,心里打定主意,要么,你张幼斌给我把事情说清楚,要么,我可忍不住要骂人了!妈那个逼的!他在心头已经骂开了。要不是碍于陶慧就在身旁,他会大声的吼出这句方言意味很浓的、不针对具体人事、发泄情绪的粗话。可电话一连拨了三遍,张幼斌就是不接。
陶慧在一旁连听带猜也明白了个大概,走近他,问:“是秦老师出了什么事吗?”
方向点了点头,放弃了继续拨打张幼斌电话的想法。我该不该告诉陶慧这件事?张幼斌在电话里的口气不象是下命令、让他不得外泄此事,而且秦沛又相当于是陶慧的养父。告诉她吗?不,张局也说了,刘局拿签名去找人鉴定真伪了,那么,说明他们也怀疑借阅档案的签名可能并非出自秦沛之手。而且从秦沛一贯的品格来看,既没有升官的欲望,又不怕工作的劳累辛苦,即便是案情一清二楚的案件,也要再三确认证据所指证的事实的唯一性、逻辑性。这样的人,如果真的借阅了那件旧案档案,绝不会不承认。除非……,他实在想象不到除非能怎么样?
“不能说?还是你不愿意告诉我?”陶慧盯着面上的神色在一瞬间变了数变的方向,拿两个反问句式来将了他一军。
方向直视着对面这个女人,这是第一次这样干脆、直接地与对方四目相接,“陶慧,你先去做你的工作吧,我打个电话,完了,我去找你,详细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
陶慧和他对视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走出会议室。方向把门关上,看了看表,已经快到早上八点钟。这是个大事,他告诉自己,不能犹豫,正要拨通秦沛的手机,有电话进来了,是秦沛。这也太巧了!对方主动拨来的电话,反而又让他犹豫了片刻,才按键接听。
“方向。”秦沛在电话里的声音沉闷、微弱,叫了他的名字后,却没有接着说下文。
“老队长,正好,我正要打电话给你……”方向干脆直入主题,但却被秦沛打断了他的话。
秦沛说:“你是想问我,16年前,凤凰村发生的那件凶杀案的事,对吗?”
方向点了点头,猛然发现这是在打电话,自己的肢体语言对方哪里看得见,又赶紧对着电话应了声“是”。
“咳咳……咳……”秦沛似乎被水呛了,声嘶力竭地咳了一阵,“哎,有关那件案子,我只能告诉你一件事,借阅档案的人,不是我……”
方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虽然这种信任,来自他向来认为不可靠的“直觉”。他静候着秦沛的下文。
“你看,明天,就是除夕到了。你知道,楚楚的病是怎么来的吗?”秦沛并未继续说跟案件有关的事,而把话题突然转到了秦楚楚身上。
方向当然不知道,就像个机械人似的重复对方的话道:“怎么来的?”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医生说,楚楚可能小时候受到过强烈地惊吓,以至于令她潜意识里产生了一种自我保护的心理状态。她根本记不得一丁点幼年时候的事。”
“什么?”方向没怎么听明白对方的意思。秦沛可是秦楚楚的父亲啊,什么叫:我也不是很清楚?
“医生的意思是,楚楚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在精神世界里,选择性的遗忘了一些可能对她是种重大伤害的事情,而这部分记忆,并没有失去,依然保留在她的脑海中。所以,一旦遇到某些外界的刺激,她就会突发自闭。你明白了吗?”
“呃,我想我大概明白了。可是,老队长,你现在和我说这事,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方向觉得对方一定还有言下之意。
“是的。”秦沛回答得很干脆,“楚楚的病,每年不定时会发作一、两次。除此之外,除夕夜里,她肯定会发病,所以,请你到时候,特别要留意着她,行吗?”
“这……这是为什么啊?”方向突然觉得,怎么除了自己以外,所有的人都神神秘秘,仿佛每个人都是一个难解的谜。
“你别问那么多,总之,除夕夜里,一定要看住楚楚就是了。”秦沛顿了一顿,听见方向在电话里答应了,就又接着说:“我给你打这个电话,一是交待楚楚的病情。另外,我必须跟你谈一谈陶慧的一些情况。”
“陶慧?她又怎么啦?”方向隐约感到,这将会又是一个难解的谜吗?
“陶慧,曾经患有与楚楚一样的、突发性自闭症……”秦沛从电话里没有听见方向那口头禅似的表示惊讶的“什么”这个词,就知道对方一定已经被惊呆了,他接着说:“我当初之所以会助养她,是因为她这个病,被治好了……嗯,严格来说,是她自己想办法让自己可以去面对心理上的障碍,虽然那必然是非常痛苦和绝望的过程,但她做到了,我在治疗楚楚的医生那听到这个病例,就产生了好奇心,想要亲自去看看这名女孩。
可你知道吗?我是在青少年管教所里,见了她的第一面。我见她的时候,她还差点才满16岁,却已经因为打架、伤害被管教过多次了。后来,我发现她从很小的时候,就成了孤儿,于是想办法让她获得了假释,并且开始一对一的助养她,让她去上学。她的聪明程度,你是领教过的,但你恐怕还是很难想象,她只用了两年半时间,就把初中、高中所有的课程全部补上了不说,成绩还都很优异,于是顺利地考上了大学,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当初,我之所以会帮助她,一方面,因为她有个凄惨的身世,我知道后,动了恻隐之心;另一方面,我也想观察她,看能不能从她身上,找到使楚楚痊愈的法子……”
方向的震惊超乎了秦沛的想象,难怪总觉得最近陶慧有时候给人的感觉,显得很固执己见,而且一定程度的欠缺了客观、全面的逻辑思考。陶慧这样复杂的成长经历,以及这样的病史,这一次,是不是病情有所反复了?
“老队长,如果是这样,那我有个事不能不说,最近陶慧,嗯,我觉得她有些反常似的,不像刚接触那几天那样理性,她,会不会……”话到这里,“犯病”这两个字,方向却说不出来。
“方向,你听我说。医生曾告诉我,像自闭症这种病,尤其像楚楚和陶慧这样的、比较少见的间歇性、突发性的自闭症,治愈的可能性,远远大于长期自闭的患者。陶慧当年能够还在年龄很小的时候,就自我治愈,我觉得,是因为她的生存环境发生了巨大改变,从一个原本有着幸福家庭的宝贝女儿,变成了一个在孤儿院里少不了受人欺负的孤儿。所以,她要么选择坚强,要么毁灭自己。只有这两条路,万幸的,她选择了坚强,虽然在这个过程中,也走了一些弯路,但她勇敢的面对了她原来接受不了的、赤裸裸的残酷事实,这样,她才能自愈……”
“她原本不是孤儿吗?她,她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变故?”方向听到这里,觉得无论能从案件里发现多么大的疑点,都不如现在渴望探知陶慧身世的“好奇心”那么强烈。
“她啊,六、七岁大的时候,母亲因为有了外遇,被她父亲连同外遇者一起杀死在她的家里。然后,她父亲准备自杀,临死前,以自己女儿的性命做要挟,和闻讯赶去的警察对峙了一整天。他父亲当时,是在犹豫着,想把女儿拖着一起去死哩!不过好在,最终,他总算没有泯灭最后那一点人性,自己拿刀抹脖子死了,留下了亲生女儿一条性命。陶慧,就是从那间血流成河的‘家’里,侥幸活下来的小女孩……”(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