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营里的马厩,堆了无数干草作饲料,这一点起来,火势顿
时熊熊难以收拾。军营中一片哗然大乱,所有人都赶着去救火,
趁这一个机会,师傅终于将我和阿渡带着逃了出来。中原军纪甚
是严明,不过短短片刻,营中的哗乱已经渐渐静下去,有人奔去
救火,另一些人却骑上马朝着我们追过来。
这样且战且退,一直退到了天亘山脚下,追兵却越来越多
了。我看着那些追兵打着杏黄的旗号,上面的中原字我并不认
识,于是问师傅:“这些人都是安西都护府的?”中原在安西都
护府屯有重兵,可是没想到他们打仗如此厉害。
师傅脸颊上溅了几滴血,他性好整洁,挥手拭去那血迹,
却是连声冷笑:“安西都护府哪里有这样多的轻骑?这些人是
东宫的羽林卫,就是中原所谓的羽林郎,皆是世家子弟,此番出
塞,却是捞功名利禄来了。你看他们一个个奋勇争先,那都是想
要大大地立一番功劳。”
我问:“什么大功劳?”
师傅说道:“活捉你,便是一场大功劳了。”
我还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会这样重要。那些羽林军对我们穷追不舍,不停叫骂,有人还学了怪腔怪调的西凉话,说我们只会
夹起尾巴逃走。若要是平时,我早就被激得回身杀入阵中,但一
连串的波折之后,我终于知道,万军之中一人犹如沧海一粟,就
像是飓风之前的草叶,没有任何人能抵挡千军万马的攻势。阿翁
不行,赫失不行,师傅也不行。
天黑的时候我们逃入了天亘山中,大军不便上山,就驻在山
脚下。我们从山石后俯瞰,山下燃着点点篝火,不远处蜿蜒一条
火龙,却是大营中仍在不断有驰援而来。我终于问师傅:“顾小
五是什么人?”
“他根本就不姓顾。”师傅的语气却像往常一样平静下来,
“他是李承鄞,中原皇帝的第五个儿子,也是当今天朝的东宫太
子。”
我只猜到顾小五不是贩运茶叶的商贩,事变之后,我隐约觉
得他应该是中原朝廷的将军,可是他又这样年轻。中原朝廷有名
的将军不少,并没有听说过姓顾的将军。原来他根本不姓顾,不
仅不姓顾,身份竟然如此显赫。
我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
我想起中原派来的使节,那时候使节是来替中原太子求亲
的。可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那时候我虽然对中原没有什么
好感,可是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恨之入骨。
“他为什么要说自己姓顾?”
师傅犹豫了片刻,我还从来没有想过他也会犹豫,可是最后
他还是告诉我实话:“因为他的母亲姓顾。”
我看着师傅,黑暗中其实什么都看不到,他的声音又低又
缓:“不错,你早就知道我也姓顾,他的母亲淑妃,原是我的亲
姑姑。所以我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人,陛下令他出塞西征,他却遣
了我悄悄潜入西凉,替他作内应?”
我脑子里乱成一锅粥,我想了许久,终于想起师傅的名字,我静静地叫出他的名字:“顾剑!”我问他,“那么,你打算什
么时候杀了我,或者什么时候带着我,去向太子殿下交差?”
顾剑并没有答话,虽然在黑暗里,我似乎也能看见他唇角凄
凉的笑意。过了好久,他才说道:“你明明知道我不会。”
我心中勃发的恨意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那火焰吞噬着
我的心,我抓着手中的尖石,那些细碎的尖利的棱角一直深深地
陷入我的掌心。我的声音犹带着痛恨:“你们中原人,还有什么
不会?你们一直这样骗我!顾小五骗我,你更是一次又一次地骗
我!你从一开始认识我,就是打定了这样的主意吧?你们还有什
么不会!你骗了我一次又一次,枉费我父王那样相信你!枉费我
叫你师傅?”
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滔滔不绝地咒骂着他,咒骂所
有的中原人都是骗子。其实我心里明白,我恨的只是顾小五,他
怎么可以这样待我。我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痛恨,如果顾小五一
剑杀了我倒好了,如果师傅不救我就好了,说不定我就早已经死
了?我骂了很久,终于累了。我看着顾剑,冷嘲热讽:“你这
次来救我,是不是什么擒什么纵?将来好到中原的皇帝那里去
领赏?”
师傅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小枫,我确实
是别有居心才认识你,从前我都是在骗你,可是?可是每次骗
你的时候,我总觉得好生难过。你根本就还是个小孩子,不管我
怎么骗你,你总还是相信我,我越骗你,心中就越是内疚。我给
李承鄞飞鸽传信,其实那时候,我真的盼望他永远都不要来?
你在沙丘上等着,我其实就在不远处看着你,看着你在那儿一
直等,一直等,一直等了三天三夜?那天晚上月亮的光照在
你的脸上,我看着你脸上的神气,就像是你歌里唱的那只小狐
狸?”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我知道我自己是着了魔?你
明明还是个小孩子?可是那时候,我真的盼望李承鄞永远都不要出现,这样我说不定就可以带你走了?带着你走到别的地方
去,离开西凉?可是后来他竟然还是来了,一切都按事先的计
划行事,我只得暂时避开你?我不知道?本来我还抱着万一
的希望,想着你或许不会喜欢他?可是?李承鄞要去杀白眼
狼王的时候,我就知道,事情没有挽回的余地。是我帮着他杀死
了那头恶狼,他的腿都被狼咬伤了,我对他说:殿下,这又是何
必?其实我心里更鄙视我自己,我做的这一切,又是何必?我
知道他杀了狼王,就是为了去再见你。我帮着他,其实就是把你
往他怀里推?”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的神色凄楚,最后只是说:“小
枫,是我对不住你。”
我没有说话,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对不住我,只有我对不住别
人。
我对不住阿翁,我引狼入室,令阿翁信任顾小五,结果突厥
全军覆灭。
我对不住赫失,如果不是我,他就不会死。
我对不住阿渡,如果不是我,她也不会受伤。
我对不住所有突厥人,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我却为他们引来
了无情的杀戮。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对不住我,只除了顾小五?
可是没有关系,我会杀了他,我总会有机会杀了他?
我仰天看着头上的星星,以天神的名义起誓,我总有一天,
会杀了他。
天明的时候我睡着了一小会儿,山下羯鼓的声音惊醒了我,
我睁开眼睛,看到阿渡正跳起来。而顾剑脸色沉着,对阿渡说:
“带公主走。”
“我不走。”我倔强地说,“要死我们三个人死在一块
儿。”
“我去引开敌人,阿渡带着你走。”顾剑抽出剑来,语气平静,“李承鄞性情坚硬,你难道还指望他对你有真心?你如果落
在他手里,不过是为他平定西凉再添一个筹码。”
西凉!
我只差惊得跳起来,顾剑看着我,我张口结舌:“他还想要
去攻打西凉?”
顾剑笑了笑,说道:“对王者而言,这天下何时会有尽
头?”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羯鼓“嗵嗵嗵”响过三遍,底下的中
原人已经开始冲锋。顾剑对我说:“走吧!”
阿渡拉着我,她虽然受了轻伤,可是身手还十分灵活,她拉
着我从山石上爬过去,我仓促地回过头,只看到顾剑站在山石的
顶端,初晨的太阳正照在他的身上,他身上的白袍原本溅满了鲜
血,经过了一夜,早凝成黑紫的血痂。他站在晨光的中央,就像
是一尊神祇,手执长剑,风吹起他的衣袂,我想起昨天晚上他对
我说的那些话,简直宛如一场梦境。我想起当初刚刚遇见他的时
候,那时候他从惊马下救出一个小儿,他的白袍滚落黄沙地,沾
满了尘土,可是那时候他就是这般威风凛凛,像是能挡住这世上
所有的天崩地裂。那时候的事情,也如同梦境一般。这么多日子
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对我来说,都像是一场噩梦。
我和阿渡在山间乱走,昼伏夜出。中原人虽然大军搜山,
可是我们躲避得灵巧,他们一时也找不到我们。我们在山里躲了
好多天,渴了喝雪水,饥了就挖沙鼠的洞,那里总存着草籽和干
果,可以充饥。我们不知道顾剑是否还活着,也不知道一共在山
间躲了多少天。
这时候已经到了八月间,因为开始下雪了。仿佛是一夜之
间,天亘山就被铺天盖地的雪花笼罩,牧草枯黄,处处冰霜。一
下雪山间便再也藏身不住,连羚羊也不再出来觅食。到了夜里,山风简直可以将人活活吹得冻死。中原的大军在下雪之前就应该
撤走了,因为军队如果困在雪地里,粮草断绝的话将是十分可怕
的事,领兵的将军不能不思量。我和阿渡又在山上藏了两天,不
再见有任何搜山的痕迹,便决定冒险下山。
我们的运气很好,下山后往南走了一整天,就遇上放牧的牧
人。牧人煮化雪水给我们洗手洗脸,还煮了羊肉给我们吃。我和
阿渡两个都狼狈得像野人,我们在山间躲藏了太久,一直都吃不
饱,雪后的山中更是难熬。在温暖的帐篷里喝到羊奶,我和阿渡
都像是从地狱中重新回到人间。这个牧人虽然是月氏人,可是十
分同情突厥的遭遇,他以为我们是从突厥逃出来的女人,所以待
我们很好。他告诉我们说中原的大军已经往南撤了,还有几千突
厥人也逃了出来,他们逃向了更西的地方。
我顾不得多想,温暖的羊奶融化了我一意复仇的坚志,我
知道靠着我和阿渡是没办法跟那些中原人抵抗的,更谈不上替阿
翁报仇了。我决定带阿渡回西凉去,我想父王了,我更想阿娘。
我急急地想要回到王城去,告诉父王突厥发生的事情,叫他千万
要小心提防中原人。阿翁死了,阿娘一定伤心坏了,我急于见到
她,安慰她。阿翁虽然不在了,可是阿娘还有我啊。
一路上,我忧心如焚,唯恐自己迟了一步,唯恐西凉也被李
承鄞攻陷,就像他们杀戮突厥一样。我们风雪兼程,在路上历经
辛苦,终于赶到了西凉王城之外。
看到巨大的王城安然无恙,我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城门仍
旧洞开着,冬天来了,商队少了,守城的卫士缩在门洞里,裹着
羊皮袍子打盹。我和阿渡悄无声息地溜进了王城。
熟悉的宫殿在深秋的寒夜中显得格外*肃穆,我们没有惊
动戍守王宫的卫士,而是直接从一道小门进入王宫。西凉的王宫
其实也不过驻守了几千卫士,而且管得很松懈,毕竟西凉没有任
何敌人,来往的皆是商旅。说是王宫,其实还比不上安西都护府戒备森严。过去我常常从这扇小门里溜出王宫,出城游玩之后,
再从这里溜回去,没有一次被发现过。
整座宫殿似乎都在熟睡,我带着阿渡走回我自己的屋子,
里面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天气太冷了,阿渡一直冻得脸
色发白,我拿了一件皮袍子给阿渡穿上,我们两人的靴子都磨
破了,露出了脚趾。我又找出两双新靴子换上,这下可暖和
了。
我顺着走廊往阿娘住的寝殿去,我一路小跑,只想早一点儿
见到阿娘。
寝殿里没有点灯,不过宫里已经生了火,地毡上放着好几个
巨大的火盆,我看到阿爹坐在火盆边,似乎低着头。
我轻轻地叫了声:“阿爹。”
阿爹身子猛然一颤,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看到是我,他的眼
眶都红了:“孩子,你到哪里去了?”
我从来没有看过阿爹这个样子,我的眼眶也不由得一热,
似乎满腹的委屈都要从眼睛底下流出来。我拉着阿爹的袖子,问
他:“阿娘呢?”
阿爹的眼睛更红了,他的声音似乎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他
说:“孩子,快逃,快点逃吧。”
我呆呆地看着他,阿渡跳起来拔出她的刀。四面突然明亮起
来,有无数人举着灯笼火炬涌了进来,为首的那个人我认识,我
知道他是中原遣到西凉来求亲的使节,现在他神气活现,就像一
只战胜的公鸡一般,踱着方步走进来。他见到阿爹,也不下跪行
礼,而是趾高气扬地说道:“西凉王,既然公主已经回来了,那
么两国的婚约自然是要履行的,如今你可再没有托辞可以推诿了
吧。”
这些人真是讨厌,我拉着阿爹的衣袖,执著地问他:“阿娘
呢?”
阿爹突然就流下眼泪,我从来没有见过阿爹流泪,我身子猛
然一震,阿爹突然就拔出腰刀,指着那些中原人,他的声音低哑
暗沉,他说道:“这些中原人,孩子,你好好看着这些中原人,
就是他们逼死你的阿娘。就是他们逼迫着我们西凉,要我交出你
的母亲,你的母亲不甘心受辱,在王宫之中横刀自尽。他们?
他们还闯到王宫里来,非要亲眼看到你母亲的尸体才甘心?这
些人是凶手!是杀害你母亲的凶手?”
父王的声音仿佛喃喃的诅咒,在宫殿中“嗡嗡”地回荡,
我整个人像是受了重重一击,往后倒退了一步,父王割破了自己
的脸颊,他满脸鲜血,举刀朝着中原的使节冲去。他势头极猛,
就如同一头雄狮一般,那些中原人仓促地四散开来,只听一声闷
响,中原使节的头颅已经被父王斩落。父王挥着刀,沉重地喘着
气,四周的中原士兵却重新逼近上来,有人叫喊:“西凉王,你
擅杀中原使节,莫非是要造反!”
阿娘!我的阿娘!我历经千辛万苦地回来,却再也见不到我
的阿娘?
我浑身发抖,指着那些人尖声呵斥:“李承鄞呢?他在哪
里?他躲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我,人丛中有人走出来,看装束似乎是中原的
将军。他看着我,说道:“公主,西凉王神智不清,误杀中原使
节,待见了殿下,臣自会向他澄清此事。还望公主镇定安详,不
要伤了两国的体面。”
我认出这个将军来,就是他当初在草原上追上我和阿渡,
夺走阿渡的刀,并且将我带到了中原大军的营地。他武功一定很
好,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上次我可以从中原大营里逃出来,是
因为师傅,这次师傅也不在了,还有谁能救我?
我说:“我要见李承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