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漫天都是烟雾,那个小湖依然泛着清晰的柔光,它固执地容纳了一切。包括一切的尘埃和烟雾,包括所有的细菌和毒素,还包括,那些路过的人一不小心扔进去易拉罐或包装袋。我又开始同情那些幸存的水底生物了,那些单细胞原始生物的或是永远也离不开水的鱼类,为什么就可以做到生生不息了。或者它们也和我们一样,在这个越来越危险的世界幸存。谁知道呢。
我又想起来了,其实是一直都不曾忘记过。那里是我和夕迟第一次接吻的地方。记得那时一个漆黑的没有一点星光的夜晚,黑暗中到处隐藏着未知的恐怖气息。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深秋时的凉风一下子划破你的皮肤,那种凛冽瞬间让人清楚地意识到什么叫入骨。
“夕迟我冷。”我说。
他把我拉入怀里,“那我抱着你。”
“你爱我吗?”我看着他的脸。
“爱。”
“有多爱?”
“很爱。”
“你爱我什么?”
“全部。”
听到了没有,全部。眼泪就在这个时候涌了出来。我又想起了爸爸,还有妈妈,那是若干年前的一个晚上。爸爸把假装睡着的我轻轻地放在床上,盖好被子,温柔地在我额头上一吻。拉下灯,一片黑暗之中我想起了这个世界上一个最美丽的汉语词汇:幸福。那种猝不及防的温暖足以让一个还不知道自己正在咿呀学语的小孩想到一个无比空洞的事实——若有家庭,何必流浪。
我吻住了他,那是我的初吻,夕迟他永远不会知道,那是我的初吻。我终于明白了,吻,不,死生相依。是我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东西,我需要人爱,需要人包容,需要人无比温柔地咬住我的唇。最好再用力一点,疼痛能让我清醒,这不是梦。
唯一遗憾的是,这个吻一定要有个终点。
学校保安的灯光就在这个时候准确地映在夕迟脸上。睁眼、尴尬、相视一笑,我们甚至骂上一声“该死”都出奇地一致。什么叫心有灵犀,这就是。相爱是一件伟大的事,与时间无关、与世界无关、与悲喜无关、与苦难无关。你与世界彼此憎恨,你就必须找一个人陪着你去体会孤独,生死相随。
那个时候学校里流传着一种当众接吻的歪风邪气,似乎情侣们总是喜欢在公共场合拥抱和接吻。那些毫无掩饰的吻,在我眼里无端变成了一种风景。虽然我不愿意这么做,但我始终觉得,世界上必须有这么一道风景。必须有。
记得有一次学校晚点名,我点完名悄悄溜到夕迟他们班。
他们的辅导员脸白白的,看起来没有一点血色。正在讲台上义正言辞地演讲关于梦想与爱情的辩证关系,我习惯性蒙住耳朵,那些套话,尤其是所谓的大道理,听多了理所当然地就成了废话。然后这个班上的所有人,包括夕迟在内,都作正襟危坐状,巧妙地把眼珠转向手里握着的手机。
我听到椅子一声脆响,一个个子高高的,皮肤白白的男生站了起来。我心里一惊,生怕他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他热血沸腾地走上讲台,微笑,鼓掌,从老师手中接过话筒,一气呵成。然后他说:“我觉得老师说的很对,在大学里谈恋爱的确是一件很不对的事情。我们要以学习为荣,以浪费时间去谈恋爱为耻。我一直想告诉大家一个事实,其实我一直认为老师说的话都很有道理。”
“我也一直想告诉大家一个事实。”夕迟就在这个时候拉着我站了起来,“其实我一直认为毕达哥拉斯说的很对,地球是圆的。”
然后他举起我的手:“这是我女朋友沈安若!”
没有人知道那时的感觉,我搜遍了所有的汉语词汇也找不出一个组合词可以形容当时的心情。我低下头,然后又抬起来。我觉得此时的沈安若不可以这么没骨气,然后我对所有人微笑一下,包括讲台上那个男生和那个我不认识的老师。
“大家好,我叫沈安若,我是王夕迟的女朋友。”当我把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所有犹豫和尴尬的情绪一扫而空。成为焦点或者众矢之的的感觉,就像一瞬间拥有了所有的星光。所有嘲笑的、赞同的、鄙视的、憎恨的眼神一群凝聚在自己身上的时候。然我想起了一个有四个字组成的单音节汉语词汇:忘乎所以。
整个教室就在这个时候达到了*,有人议论,有人鼓掌。只有我一不小心看见了站在讲台上的那个女人和那个男生,无比憎恨的目光。仇恨是一件可怕的东西,尤其是对虚伪的人来说,一旦那层隐身沙被揭开,就会千方百计地去伤害他们所憎恨的人。但我还是不可抑制地泛起恶心的感觉,就像装满腐烂物的胃部在和身体挣扎。
也因此。当夕迟倔强地以为他证明了他有多么爱我的时候,我由衷地担心起他以后不得不面临的挑战。我清楚这个社会的报复手段,尤其是那些手握“权利”的人,哪怕他手中的权利小的可怜也会不知廉耻地把它发挥的淋漓尽致。这绝不是,永远也拿不到奖学金和助学金这么简单。
然后就在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和晴雯从食堂出来的时候,无意中看见了那个在班上义正言辞的男生,他正牵着一个女生的手。那女生长的比他还丑。
秋天,叶落。世界从来都没有这么好看过,夕阳倔强地和黄昏挣扎。暮色就在这个时候沉重地撞在我的胸口上,一种称不上是温暖还是冰冷的错觉开始身体里的每一个部位呼啸。晴雯站在我旁边,她刚刚告诉我一个秘密:“夕迟背着你去找了宋茗。”
“知道了。”我说。
她很惊奇我的无动于衷,“你一点儿也不担心?”
“担心。”我说,“但有什么用呢。”
八月的夜晚,月亮还没来得及升空。我今天没有去找夕迟,关了电话,一个人站在七层楼高的阳台上。她们都睡了。我无意识地向下望了一眼,说不上胆战心惊。我只是在心里冒出了一个很奇妙的想法,我想试一试从这里跳下去会是什么感觉。或者说,我想知道创造了粉身碎骨这个词的人,是不是还活着。我想知道当自己摔得鲜血淋漓的时候还能不能笑得出来。不是因为夕迟,我只是好奇,很单纯地想知道一件活着的人都不知道的事。
然后我抬头,无意中看见了那颗悬挂在苍穹的北斗星,和我家乡的那颗一模一样。真有意思,似乎只有它永远不会抛弃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我想来一点儿音乐,悲伤一点的,可惜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了像黑色星期天那样的曲子。多么伟大的创作,像是一个诅咒,诅咒着带着罪恶偷生的每一个人。
包括我,沈安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