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清晨,长安郊野的某处发出的巨大响动打破了天地间的寂静。早起上山的樵夫以为是太阳从天上落了下来而造成的轰鸣,但是透过树叶间的缝隙,虽没有阳光,樵夫们仍然看得见光亮,说明那一轮红日还好好地悬挂在云雾后面。但是,如果不是太阳从天上掉下来,又怎么会产生巨大的响动呢?
有樵夫笑道:“这下了将近一夜,可把太阳压下来了。”
住在长安边缘的人中,也有听到这响声的。但是当这些人从睡梦中抬起头来,望向窗外的时候,窗外仍是雾蒙蒙白蒙蒙的。那响动就这样被误以为是梦境中产生的声音。
阿来也听到这响声了。阿来随英嫂的作息,这个时间的睡眠往往是很浅的,所以他听到了那“轰隆”一声,就像是什么东西碎了,倒了,破裂了。阿来没敢弄醒屋子里的女眷,也没敢叫醒老癞子,一个人蹑手蹑脚地爬出了屋子,谁知刚出了屋子,就看到文竹裹着件绿夹袄,站在屋檐底下。
不知道文竹是一夜没睡,还是同自己一样,是听到响动才起来的。
文竹见了阿来,也不多说什么,只冲着阿来招了招手。阿来走了过去,文竹便将这小家伙裹进自己的夹袄里,夹袄里已经被文竹捂热了,阿来冻僵的小手在内里摸了摸,碰到了文竹的手臂,将文竹激得一哆嗦。
“文竹姐,你怎么不睡?”阿来小声地问了一句。
“半夜听到声音,就醒了,翻来覆去没睡着,怕打扰了大家,就自己起来了。”文竹答道。
“半夜,半夜有什么声音?”阿来又问。文竹说是半夜听到的声音,那就与自己听到的不是同一种声音了,可半夜自己睡得沉沉的,什么也没听到。
文竹笑了笑,自言自语道:“是落雪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可响了。”
阿来好奇道:“下雪的声音?下雪也会有声音?我从来没听到过,文竹姐,你是不是听错了?”
“燕州一年到头也就下这一场雪,你们当然听不到。我们雍州靠北边,一年倒有四五个月在下雪,时间久了自然就听得到了,雍州的雪,听起来就跟老虎、大狼吼似的,这儿的雪,听起来就像老鼠叫。”文竹一边说一边笑,好像是陷入了回忆。她自小在雍州长大,虽然流离在外,但心中对雍州的一草一木都未曾忘记过。
“文竹姐,你什么时候回去看看吗?”阿来也不是燕州人氏,但是在阿来刚出生之后不久,老癞子举家就逃到了长安,所以对于故乡,阿来反而没有多少印象。
“回不去了。要是回得去,怎么还会在这里活受罪。”文竹说话的语气有些低沉,她紧了紧夹袄,将阿来揽近自己瘦弱单薄的身子。阿来抓着夹袄的衣襟,见文竹不再说话,自己也就不再说话了,安安静静地站在屋前,同文竹一起看雪。
……
长安城里,那些个背着竹篓筐,走街串巷的货郎总是最早从家里出发的,他们摇着拨浪鼓,往往能从天未亮唱到天将白,但今天货郎刚开了门,刚探出去一条腿,就被风雪给逼退了回来。
“我的娘,今儿个怎么这么冷?”货郎一面嘀嘀咕咕,一面又躺回炕上去了。货郎的妻儿还没睡醒,迷迷糊糊地在被子里面埋怨,货郎便说:“今儿太冷了,歇一天吧。”
于是,长安今日一整天都没有货郎的歌谣声,变得分外安静。
当然,这儿歌是传不到那些达官显贵的庭院里的,因为这歌声就像庭前的积雪、阶下的落叶一样,被起早的家丁们一一扫去了。
徐子淳今日起早了些,赶上灵松在庭前扫雪。徐子淳在旁边看了会儿,竟然走上去,接过这灵松手中的扫帚,将灵松吓了一跳:“徐管家,您怎地起这么早?快将扫帚给小的吧,小的扫完了,还得去给老爷准备早膳。”
“没事,你去吧,我来扫。”徐子淳说道。
不过徐子淳自以为理所应当,却将灵松吓了一跳,灵松忙说道:“徐管家这是哪里话?这本来就是小的的事。况且,这种粗活……怎么能让徐管家做?”
“就是太久不做粗活了,我这把老骨头都要废了。灵松,你去做早膳吧,老爷待会就要起了,耽误不得的。”徐子淳道。
虽然灵松犹豫得很,但却不得不承认徐子淳说得颇有道理。谢过徐子淳后,他便抄着手向厨房去了。徐子淳低着头扫雪。竹帚在地上划过,发出轻微的响声,积雪透过竹帚间的缝隙,笼在一起,渐渐堆砌成一个小土包。杜鹤影从徐子淳身边走过,问了一句:“徐兄什么时候这么有童心了?”
“这事有趣得很,杜兄,要不要一起?”徐子淳一面晃动着手腕,一面问道。
“我就不必了。”杜鹤影摇了摇头。
徐子淳便不再回答,低着头默默地扫着雪,直到将庭院里的雪都清理干净以后,他才抬头继续说道:“我昨夜里听到下雪的声音——这雪来得比往年都要早,我心里有些不安,就想找点事,来驱驱心里这心慌。”
听罢,杜鹤影竟也点了点头,回道:“我也是同样如此。”
……
百乐桥下的烟花风月所里,今天难得的偃旗息鼓。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那些风尘女子都回了自己的房间里,有气无力地对着镜子洗掉那些胭脂水粉,打算好好睡一觉。
最里面那间屋子,装扮得最锦绣的,是头牌如霜的屋子。盈娘为了将如霜捧红,几乎可以说是呕心沥血。所以,也只有如霜发的那些牢骚,盈娘才会都听下去。
“妈妈,你看这胭脂都要用完了,我可怎么见人?晚上员外老爷要是再来,你让我这样去见他么?”如霜将那空空如也的盒子摔在梳妆台上,噘着嘴抱怨,“那货郎也不来了,连点次等的胭脂都买不到,真是气人。”
盈娘捧着汤婆子,漫不经心地说道:“如虹那里不是还有点西域的货吗?你去问她借了,搽一搽。”
“我可不要。”听到盈娘这么说,如霜立刻耍起了小性子,拨弄着自己的头发,转过身去,“如虹买的那批货,闻着怪怪的,我可不要用,我怕发臭。”
许是今日心情不好,盈娘第一次没顺着如霜的意思,撇下了一句“你就将就着吧,今天雪这么大,晚上恐怕也不会有什么人来”,就离开了,气得如霜在屋子里直摔东西。盈娘下了楼,忽地在拐角处停下了,透过拐角那半掩着的窗户,盈娘能看到对面司乐坊那小小的房子,裹在雪里。
“真是清高,下雨了不做生意,下雪了也不做生意么?”没由来的,盈娘说了这么一句,“一个个傲气得很,大家做的不都是一个行当么?”
正这么说着,盈娘眼尖,见到司乐坊的门稍稍开了一下,出来了一个白衣女人,那女人穿得单薄。门内有人递给她一个包袱,那女人接过了,就快步离开了。盈娘认得出,那不就司乐坊引以为傲的冰美人吗?
……
这一场雪下得很大。天地仿若熔炉,雪花好似星火,把一切有生命的、没有生命的东西都熔成了白银。天是惨白的,地也是惨白的,但就在这白色的天地中,白色的旷野间,有两条黑线弯弯曲曲地行进着。白色与黑色交织,从高处俯瞰,就像是一幅画。
那是两个互相搀扶着行走的人,更准确一些,是一个人拖着另一个人,行走在天地之中。
红衣少女背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每一步都行得艰难。红衣少女的脸色已经发青发紫了,若是凑近一些,甚至可以听到她神志不清的喃喃自语,而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更是生死未卜。但是纵然如此,那少女也死死抓着背上那个仍然温热的人,寻求一线生机。
“快了,快到了,姜砚,你坚持住,你一定不能死……”
一路上,温凝重复的都是这句话。不能死,我们都不可以死在这里,快到了,长安就在前面,快到了。
但其实,在温凝面前的是风雪,是无垠的白色,长安好像被这场雪掩盖了一样,连轮廓都看不见。每多走一步,温凝的心里就多一份绝望,尤其是姜砚的身体在渐渐发冷发硬的时候,她甚至就想这样,抱着姜砚在冰天雪地里死去。
“坚持住,坚持住……”温凝的隐隐哭腔湮没在风雪之中,她停了停,竟开始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谣,那歌谣无人能听得懂。可歌声不止,她便不会停下脚步。
那两条黑线又拉长了一些,最后停在茫茫白雪之中。
温凝跌倒在雪地里,再没有力气站起来。她伸手去握姜砚的手,慢慢闭上了眼睛。
姜砚的手仍有些温度,他无意识地回握了握温凝的手,在彻底丧失神志之前,他听到耳边有人喊叫,又有模模糊糊的对话:
“太好了,太好了,幸好还赶得及。”
“小和尚,你说的朋友就是这个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