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光,月辉似乎被天地间的浊气给掩盖住了。
温留蹑手蹑脚地取下门闩,忽听身后有人问道:
“这么晚了,二少爷要出去?”
温留心下一惊,木闩差点落在地上。他循声望去,发现说话的正是前些日子,温良从演武大典上救下的那个腾国女孩非乐。非乐来得悄无声息,她的身影如同一条鬼魅,漂浮在夜中。
“原来是你……这么晚还不睡?”温留随意寒暄了几句。虽然脸上的绷带拆了以后留下了些疤痕,丝毫不影响非乐的眉清目秀,但非乐这个人给温留的感觉总有些阴鸷,不大舒服:“我、我还有点事,要出去一趟,你快早些回去休息吧。”
“我同二少爷一道去吧。这么晚了,二少爷身体也不好,遇到危险就不好了。”非乐冷冰冰地说道,毫无感情的语调中竟透出一股执拗。
“不用,不用了。”温留连忙说,“你自己的身体还没养好吧?你受伤那么重,怎么能不好好休息?”
“我的命是老爷捡回来的,自然应该为了老爷用。所以,少爷的性命永远比我自己的重要。”非乐回答。虽然年纪很小,但是在腾国,这样的年纪也早已接受了不少专业杀手的训练,“入此门中皆为刍狗,吾命不为吾有”,这是非乐从小就知道的事情。
见到非乐这么固执,温留反而陷入了被动,他绞尽脑汁,都没办法让非乐改变主意,只好无奈说道:“那好,非乐,你就跟着我吧,但你要答应我,这件事不能告诉父亲。”
“我对窥探二少爷的隐私并无什么兴趣。”非乐道,“我只在二少爷身后随行,如果二少爷有危险,那我就会动手,二少爷只当我不存在就好。”
……
长安近郊老林中,温留在前,非乐在温留身后约莫三十步的地方紧随着。
“……”温留本想大呼葛巾的名字,但是碍于非乐的身份,他只能盲人摸象一样在树林里寻找。温留摸索着来到平日里葛巾常在的地方,忽然想起葛巾曾说自己的修为维持不了人形,心里便蓦地升起一股沮丧,这树林里的花草这样多,温留如何能知道哪一朵是葛巾?
但葛巾曾说过,她的居所就在前方不远处,那么或许她就在那里也说不定。
打定了主意,温留回头望了非乐一眼,就向着深处前进,而非乐没有迟疑,循着温留的车辙,也向林中走去。
常闻人言,“四月春风度长安,不让洛阳”,说的是三月四月,草长莺飞,花团锦簇,长安这满城飞花的景象,丝毫不逊于洛阳城。温留自出生至今,度过了好几个春秋,见过无数个飞花长安的日子,热闹非凡,每一个人都是带着明艳的颜色的。
可是温留从不知道,原来长安的飞花也可以这样幽静。这片花丛就像是夜色中的湖潭,明明无风,半空中却漂浮着花瓣,散发着淡淡的光,将天与地、月与星都囊括在其中。温留俯下身去,随着那花瓣的开合,仿佛感应到呼吸。
他沿着百花铺开的道路前行,看到了一朵白色的花,那花瓣漫不经心地垂下来,但又有几瓣好像在努力并拢似的,向里面弯曲着。温留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葛巾。
“原来你真的是花妖。”温留喃喃说道,伸手去碰葛巾的花瓣,就好像是知羞草一样,葛巾的花瓣猛地卷起来,合成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花苞,过了许久,才再慢慢展开,试探着周围的情况。
“是我,你怕什么?”温留又道。
葛巾似是听懂了温留的话,从茎蔓处伸出一根细细的藤蔓,就像是人的手指一般,缠绕在温留的小指上,最后将末梢调皮地翘起来,似是在询问着些什么。
温留道:“我这次来是……向你道歉,上次那样跟你说话。我问过夫子了,如果是父亲的话,一定不会将人与妖的身份分得这样清楚,人妖同存于世,本就该和平共处,大荒既不是人之大荒,也不是妖之大荒,而是人与妖之大荒。”
但即使这样自白,这种状态下的葛巾,也是听不明白的。牡丹花态下的葛巾,身为人形时的意识在沉睡,此刻苏醒着的,是作为妖的本能。
“……唉,算了。”温留叹道。
这时,葛巾缠绕在他手指上的细小藤蔓猛地收缩,几乎是同时,所有的花朵都合上了花瓣,光辉散去,这里又变为一团漆黑,就像是人在遇到危险时的本能反应一样,所有的花草精怪都在瑟瑟发抖着,惧怕着什么东西。
非乐健步冲了上来,护在温留身前,道:“二少爷,有危险,请务必不要离开我身边。”
“怎么回事,是有人跟踪我们吗?”温留惊慌起来。
“不是,我没有感觉到人的气息,应该不是人,是妖怪。”非乐一面镇静地回答着,一面从怀中掏出那两把她常用的短刃护在胸前。
“妖怪?”温留惊呼一声,惊的不是妖,而是他看见,花丛最边缘的花朵竟然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就好像水分在一瞬间被抽干了似的,原本饱满的花枝在顷刻间就倒了下去,同时,一道细长的黑影从土地中窜了出来,然后又再一次钻入土壤,寻找新的目标。
“这妖怪在掠夺这些花妖的生命力。”非乐道,“二少爷,请速速离开,否则你也会被波及到。”
“那葛巾怎么办?”温留下意识地问道。
非乐皱了皱眉头,她显然并不知道葛巾是谁:“如果二少爷说的是这花妖中的一个的话,那恕我直言,弱肉强食,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倘若她不是这里最强的妖怪,总逃不了要成为他人的食物的结局。”
“非乐,救她!”温留命令道。
“我没有救她的义务。”非乐却丝毫不为所动,“我要保护的人是二少爷,仅此而已。”
“我不勉强你。”温留没有在这一节上多做纠缠,他放弃了向非乐求援,双手撑着车轮,突然整个人跃了出去,跳入了花丛之中。温留的腿脚不灵便,在地上几乎站不稳。他踉跄了几步,跌在地上,伸手笼起,罩住了那朵白色的花。
就在瞬间,十数根同时向葛巾袭去的触手失去了目标,纷纷转向温留的手背。那些触手上长着细小的针,扎入肌肤的时候虽然只有微微的刺痛,但是很快,温留就感觉到身体乏力。非乐跃到温留身边,斩断了藤蔓,可斩断一根,便有数根攀来,根本无穷。
非乐道:“二少爷,快离开,我来断后。”
“不可能。”温留几乎是以一种命令式的口吻说道,“你快逃。你犯不着为了我将命搭在这里。”
非乐摇了摇头,一直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决绝。
“那么,你就去找人来援助,凭你一个人,也救不了我。如果你想我们都活下去的话,就找人来救我!”温留改口说道,口气中仍然是命令式的。不过他自己心知肚明,从这里赶到护国公府,以非乐的脚程,至少需要小半个时辰,温留自己根本没办法撑这么久,不过让非乐逃命,已经足够了。
非乐稍稍思考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转身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咳咳。”
不见了非乐的身影,温留觉得心里的负担也轻了不少,自己若真的在这里死去,也不要紧,好歹也可以落一个还算英勇的烈名。正当温留这样想着,小指忽然一紧,那朵白花不知何时又展开了花瓣,伸出藤蔓绕住温留的手。就好像葛巾之前几次的行为一般,她好像读懂了温留的内心。
“……”
温留愕然。他伸出手去,将另一只手覆在那根小指上,只觉有鲠在喉,低声呜咽起来。若说原因,温留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莫名觉得有一只手轻抚他头顶,感觉甚是温暖,这种温暖,是他自知晓自己残疾以后就不曾在体验到的温暖。
但这温暖只一瞬,一瞬之后,温留只觉得整个人都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向后拖去。两条粗壮的藤蔓缠住他双腿,温留整个人向前一倾,脸擦着地面的碎石湿土,被一路扯向树林深处一棵巨大的古树。泥土窒在他口鼻间,温留眼前一黑,闻到了鲜血的腥味。
但是缠住他手指的那根细细的花枝藤蔓并没有撤去,尽管一刻也没能让温留停下,但葛巾在以自己微小的力量,保护着温留。
温留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严先生,有一件事你说错了,就算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那也须得是一个健全之人,一个身残而心残的人,说的都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父……”
温留只吐出了一个字,忽觉头顶被黑影笼住,温良手起刀落,一把宽刃斩落下来,林中传来一声悲鸣,收回了半截藤蔓。温留倒在地上,被非乐扶了起来,非乐拍去他脸上泥土,一个字也不说。
“非乐,你……”
“二少爷,你太小看杀手的脚力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