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酒旗招摇,铁马低吟。
这一场雨从南至北而去,寒雨潇潇,景州大小城镇一夜灰纱。青木镇上霪雨霏霏,夏意甫歇,秋气就已经沿着墙根、顺着砖瓦罅隙蔓延开去了。
在这样令人惫懒的天气下,只有酒肆的生意仍旧是很好的。对于这些江湖客来说,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酒肆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是最容易收集情报的地方。
酒肆老板金元宝拨着算盘在记账。他对那些江湖上的秘辛兴趣索然,不过一旦听到了却能守口如瓶。金元宝人不如其名,做的是规矩生意,只卖酒,不卖人情,十几年下来倒是风平浪静、安安稳稳。不过尽管不涉足江湖事,但是阅历多了,识人的功夫倒不是尔尔,这下午进店的江湖客里面,除了那些只会吹牛、蹭酒、吃肉的杂鱼,倒真有几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些人里面,有一个是官家人。虽然没穿着锦绣绸缎招摇过市,但是跟在那红衣服小姑娘后面的两个护卫,配得都是官刀,穿得都是官靴,而且气息甚稳,一看便知道是内力深厚,习武多年。
这些人里,还有一个小和尚。那小和尚穿灰色缁衣,背棕布包袱,素白的僧袜上干干净净,看起来乖巧憨厚,而他又师出少林,应该是不会给店里招惹来什么麻烦。只是让金元宝奇怪的是,小和尚的眼睛用一块白布给蒙了起来——这小和尚,莫非是个瞎子不成?
而小和尚对面桌子上坐着的两个男人皆是面色苍白,眼圈青黑,且一个身着白衣,一个身着黑衣,极易让人联想到地府勾魂索命的黑白无常,他们眼神游离来去,在店里的客人身上打量着。金元宝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这两个人恐怕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主。
但最让金元宝注意的,却是不久前刚刚进酒肆的一个少年人。那少年人白衣黑靴,约莫十六七岁模样,背上负着一黑一白两口剑。金元宝细细看了少年人打扮举止,却猜不出他的身份,那少年人好像是一个年轻的商人子弟,又像是一个神秘莫测的江湖艺人,抑或是一个逃避战火的兵燹。金元宝没能猜透,而那个少年人来到此处也纯粹像是只为了避雨一般,对他人所谈论的事情充耳不闻。
“金老板,”酒役重七从后院走进大堂,恭恭敬敬地向着金元宝说道,“金老板,新酒到货了,您要不要去看看?”
金元宝拨了两下算珠,迟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道:“我去看看……重七,你注意着点,别让这些家伙把店砸了。”
重七怔了怔,应了一声,金元宝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向后厨去了,重七又看了看那几桌客人,从桌子上拿了茶壶,挨个上去添了点茶水。
两个护卫接了重七新续的茶水,道了一句:“多谢。”然后才将茶水递给那个红衣服小姑娘,那小姑娘从头到尾都在这样的“管制之下”,闷闷不乐得很,她将茶杯推到一边,嘟哝了一句:“真讨厌,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什么事都要管着我。”
护卫无奈地说道:“老爷也是担心小姐再遭不测,才派了我们两个沿途保护小姐。”
红衣姑娘道:“徐叔叔,这一路上,你可见过能接得下我三十招的歹人没有?”
那护卫摇头道:“小姐,还是莫要掉以轻心得好。”
红衣姑娘哼了一声,颇觉无趣,低头去挑桌上红烧鱼的鱼刺了。
重七见到两个护卫都配着刀,便远远地躲开了,转而给那两个黑白无常续水去了,那两人接过水便喝了,一言不发,倒是白衣少年人远远地冲着重七招手,问道:“小哥,你知不知道去泽州,怎么走最近?”
重七比划了一下,说道:“泽州……客官,那可远了,我们景州这临海,最好走的虽然是水路,但是泽州那崇山峻岭的,船也上不去,安全点的,走官道,少说也得小半年呢。”
少年人想了想,露出苦闷的表情:“半年,那我身上的钱可能不够……这可怎么办,总不能露宿街头吧?算了算了,小哥,你先给我倒点茶吧,对了,这茶水不要钱吧?”重七连忙说道:“不用不用,加点心的话就得另算了。”
少年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是……以后饿了就喝水吧,反正十天半个月的也饿不死。”重七连连点头道:“那客官您有事再叫我,我先给那位小师父倒点水去。”
说着,重七就往小和尚那里去了。小和尚不能视物,听着水声哗哗,便双手合十道:“多谢施主。”重七连连摆手:“您慢用。”
小和尚又行了一个佛礼,说道:“小僧还有一事想请教一下施主。”
重七连忙回了一个礼,尽管看起来颇有些四不像:“小师父不用这么客气,有什么事就说吧。”
“这里可有船家愿意渡人去银履镇上的?”此话一出,酒肆里的氛围不由一滞,所有人都偏过头去看那个小和尚,连那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白衣少年人都将头转了过去。
“呵。”红衣姑娘当先嗤笑了一声,道:“小和尚,你不是不知道吧?六年前那件惨案,可是连朝廷都惊动了——银履镇无一活口,所有路都给封住了,后来还传出了冤魂不散这种事,现在还有谁敢去?”
“小僧知道此事,所以才希望一去,超度那些亡灵。”
“可是你都看不见东西,要是被那些冤魂伤到怎么办?”红衣姑娘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小和尚的眼睛,后来想到小和尚本看不见东西,才将手放下。
没想到小和尚竟然说道:“出家人自有佛法护体,冤魂不得近身……这位女施主,小僧并非眼盲,只是主持嘱托要小僧如此而已,多谢女施主关心了。”
红衣姑娘耸了耸肩,道:“随你吧,反正我是不懂你们这些和尚。”倒是她身边的那位护卫站起身来,说道:“这位大师如果真的能超度那鬼镇上的冤魂的话,朝廷必定重重有赏,到时还望……”
小和尚忙道:“小僧不是为了领赏才去超度他们的,不需要什么赏赐。”他说得有些急了,显得窘迫。
“喂,小和尚,听说妖怪啊、鬼魂啊之类的东西,都是很厉害的,看你这个样子,也不像是法力高深,你是不是有什么法宝?”这时,那白衣少年人饶有兴趣地插话。
“法宝……法宝自然是没有的,只是小僧下山的时候,”小和尚将背上的包袱取了下来,展了开来,“主持给了小僧一株灵草,说是可以治疗伤势,根除一些疑难重疾,小僧待会正打算先去一趟镇上的医馆,替那些人看一看,然后再去往银履镇。”
小和尚包里有一个匣子,匣子紧扣着,却掩盖不住里面四溢的灵气。只因匣子是凡物,但里面的东西却不是凡品。
白衣少年人扬了扬眉,略一思考,立刻下了结论:“哦……看起来,这株灵草应该是雨露之灵吧,少林寺果然很大方,雨露之灵可是很难找的。——诶,大叔,你也受伤了?要用雨露之灵疗伤吗?”
这后半句,少年人陡然提高了音调,自然是说给那个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小和尚身后的白无常听的。
白无常身法了得,却没料到少年人也是眼力极佳,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戳破,他只好冷笑一声:“黄口小儿。”说完,他对着小和尚道:“和尚,你叫什么名字?”
小和尚连忙报上名号,生怕怠慢了施主:“小僧法号十方清净,这位施主你若……”话未说完,白无常就伸手抓向十方清净右肩,速度极快,小和尚根本反应不及。
白无常身后黑无常幽幽道:“小师父,我们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希望你跟我们回折龙寨走一趟。”
白衣少年人拊掌笑着说:“啧啧,的确是没有恶意,就是请你去盗贼窝里喝喝酒,吃人肉。”
听到少年人这么说,十方清净连连摇头,实诚地说道:“两位施主,如果你们有朋友身受重伤,大可将他带来这里,若是可以医治,小僧一定尽力而为,可是去……去喝酒吃肉,那小僧是万万不能去的。”
白无常咬牙道:“二哥,我早就与你说过了,‘请’什么‘客’,这小和尚是个傻子,直接将雨露之灵抢来不是更省事。”黑无常却说道:“那白衣服小子净喜欢胡说八道,先……”
“两位客官,我们金老板说了,不能砸坏店里的东西,店里头也要干干净净的。要是死了什么人,被上头知道了,那我们金老板可不好交代。”这时,重七连忙高声道。
黑无常未多加思考,一句话也没有说,双手径直就向十方清净肩上抓去,他手上力量极大,紧紧箍住了十方清净,十方清净根本动弹不得,轻而易举地就被卸下了那个棕布包袱。
白无常见东西到手,低喝一声,掌下发力,将十方清净打了出去。眼见十方清净就要砸坏一张木桌子,重七暗叫不好。这时,只见一白一红两道身影飞身而上,白衣少年和红衣姑娘一人按住了十方清净的一面肩头,将他稳稳接下。两人皆觉得手上一沉,他们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白衣少年人低声啐了一声:“不要脸。”
黑白无常冷笑了一声,似是没有被这句话激怒,反而有些得意,他们两个拿了东西,掠出了酒肆,转瞬就要不见踪影,酒役重七忽然足下发力,掠过众人,跃了出去,追上两人身影,消失在众人面前。十方清净只觉得肩头生疼,但是看到灵草不见了,也顾不得自己的伤势,呼喊着跳起来追了上去。
红衣姑娘起身,问那白衣少年人:“你不去追?”
白衣少年人反问那红衣姑娘:“我为什么要去追?”
“你刚才不是还说他们‘不要脸’?”
“嘿,小姑娘,我说他们不要脸,跟我要打抱不平,那完全是两码事,那个十方清净跟我非亲非故的,我没道理帮他的。”
“你这个人怎么一点都不……”红衣姑娘倒是觉得小和尚有些可怜,“你刚才也发现了吧?那个十方清净身上一点内力也没有,完全不会武功,虽然有点灵力,但是完全不是那两个肺痨鬼的对手呀。”
“那你怎么不去?”白衣少年人摆摆手,坐回位置上,脸上摆出一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表情。
徐护卫生怕自家小姐会再去逞英雄,连忙提醒道:“小姐,老爷已经吩咐了,这次外出不能多生枝节。折龙寨在景州占山为王,为害一方多时,待到见了老爷,属下就会将这件事报予老爷,领人前来剿匪。”
红衣姑娘两边受气,跺了跺脚:“好,好,好,徐叔叔,爹爹说的都是对的,我说的都是瞎胡闹,那我们还在这里喝什么茶吃什么饭,赶紧赶路回去见爹爹吧!”话罢,她就冲出了酒肆,两个护卫面面相觑,两人留下了一锭银子,也连忙追了出去。
白衣少年人嘿嘿笑了一声:“现在的小姑娘脾气可真大,不过我吃我的,花了银子的,不能浪费呀。”
金元宝从后院探出头来,眯着眼看着那少年人:“少侠不想去擒个贼王回来?折龙寨的寨主在景州也算是小有名气,这可是个扬名立万的好机会。”
“我可不要扬名立万,再说了,”白衣少年人道,“你们家那个小哥也过去了,他身手可一点都不差。”
金元宝笑着摇了摇头:“那可不是我们家重七,他可是我自小看大的,怎么会看不出来?我们家重七现在在厨房里睡着呢,一时半会儿还醒不了。”
“哦?那是有点意思了。”白衣少年人眼珠转了几圈,狡黠地笑着,“不过我还是不去。”
金元宝笑眯眯地走到白衣少年人面前,取出一袋银子,道:“那不如我就雇这位少侠去替我帮一帮那位小师父吧,这个小师父跟我东家颇有些渊源,不得不帮的。”他眯眼笑着的样子十分像尊弥勒佛,十分富态,看得少年人直打算逗一逗他。
白衣少年人摸了摸下巴,故作沉思:“那……你不怕我拿了银子就跑?”
“我想少侠不是这样的人。对了,不知道少侠的名字是……”
白衣少年人掂了掂桌上的银子,将其全部塞进了自己的怀里:“我叫姜砚,孤砚生冰的那个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