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二十二年过完,永乐年成了旧历,张士洋非常怀念业已结束的永乐年间,因为自永乐帝薨后,他开始倒霉了。
原本张大老爷兴致勃勃的与苏州府的关老爷勾搭上了,并轻易算计了外甥女霍青棠的婚事,不知道出于甚么原因,霍水仙反悔不同意了。张士洋与苏州关丝丝的联姻黄了,即将到手的那几块苏州府闹市的地皮也黄了。
年底的时候,他被霍青棠那丫头算计,脚瘸了月余,大夫说养着,以后慢慢会养好的。一口气还没顺下,他张大老爷又怎会吃亏,除夕之夜,他暗戳戳送了霍宅两把小火。其实那小火苗串起来也死不了人,因为他早备好了人手在霍宅外头等着救火。
一切的算计都是好生生的,偏偏实施起来是那么不如人意。
新帝登基次年,改年号。
今年已经是洪熙元年,张士洋的运道更差了。他在正月里杵着拐杖在自家门口摔了一跤,好死不死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自己那条受了伤的腿上,找大夫来看,说是坐断了腿骨,这伤上加伤,怕是难养了。
张士洋拧着眉头,他拍出一锭五十两的银子,“治,给我好好治,治好了再赏!”
屋子里站了三个大夫,三人面面相觑,两个年老的摇头,“张老爷还是静养为上,莫要四处走动,养上一年半载,走动是无碍的,只是......”
张士洋哼一声:“只是甚么?”
年老的大夫经验够,话说一半,点到为止。还余下一个年轻点的,他说:“只是张老爷这腿日后恐怕要坡,走路会一瘸一拐,或许以后要撑拐杖才能行动。”
这是实话,天大的实话。
三位大夫无人肯拿张士洋拍在桌上的银子,都是道一声‘张老爷好生养着,我等隔几日再来’。说罢,都走了。
张士洋丧气得很,他只是在自家门口摔了一跤,门槛子外头是有些浮冰没铲干净,但他是一脚踩稳了的,不知怎么会摔成这个样子,又怎么会自己坐断了自己的腿。
正月的天气,张士洋脚疼,心里更躁郁,因为月满传了消息过来,霍水仙要纳妾了。
张氏还被霍水仙关着,这个时候纳妾,张士洋打发月满去与黄莺套近乎,让黄莺开口求求霍水仙,最好把张氏放出来。
月满去寻了黄莺,黄莺却冷冰冰的,不止没要张家的银子,还冷笑连连,“张家的找错了,这事儿找不到我身上来,都滚远一点,莫要惹我......”
说来说去,黄莺都只得这一句,“滚远一点,莫要惹我。”
张士洋自己的腿脚不便,月满又套不出消息来,直到正月十五那一天,霍家进了新的妾室,张氏出来喝了一杯茶,张家才知道霍水仙的妾室所谓何人。不是黄莺,不是旁人,正是鸣柳阁里的当家花旦、扬州城最有身价的花魁娘子柳丝丝柳姑娘。
扬州城里谁人不知鸣柳阁里最红的黄莺姑娘洗手从良跟了霍守备,大家都只等着国丧过去,守备大人迎接黄莺进门。结果人算不如天算,国丧确实过去了,守备大人的确也要纳妾了,可是新人却换了人,黄莺成了柳丝丝。
这是洪熙元年开年以来最新奇的新鲜事儿,听说柳姑娘到霍宅的那一日,扬州府守备霍大人特意迎出门将柳丝丝抱下了轿子。
咱们许多年不纳妾的守备大人还特意换了沾红的衣裳,柳丝丝则拿一把团扇遮面,两人都是俏模样,简直是襄王神女,男才女貌,登对极了。
柳丝丝脱了平日里的翠绿衫,换上了一身茜红的小袄配同色长裙,她捏着团扇,盈盈身姿往张氏面前一站的时候,张氏心里打了个突突,还特意往对方的小腹上扫了几眼。心道,黄莺的月份也该出怀了,怎么今日看上去腰都细了一圈。
芳儿端了茶过来,柳丝丝接过,她轻轻跪下,素手一动,俏生生说了句:“太太喝茶。”
张氏端着茶杯,瞧见柳丝丝脸的时候,那手指颤抖得快摔了杯子。还是月满在旁边兜了一回,月满替张氏托着茶杯,说:“太太不是给新姨娘准备了礼物,这赏了姨娘吧。”
张氏抿了一口茶,根本不在意茶水滚烫,她抬头去瞧霍水仙,却只见霍水仙含笑的脸。张氏拿出一个红封,红封上头还摆着一只赤金的凤镯。她递过去,“今日看来,礼薄了,妹妹不要见怪,来日我再给妹妹补上。”
镯子只得一只,不是一对。柳丝丝瞧了一眼,轻轻笑:“太太哪里话,别说这礼不薄,即便太太甚么都不赏,也是使得的。”
柳丝丝双手接了张氏的赏,身边已经有人扶她起来,柳丝丝对上霍水仙温柔含笑的眼,霍水仙拿了一个红封给她,又给她套上另一只赤金镯子,嘴里说:“凤凰,凤凰,本该是一对的。”
......
“你们是没瞧见,太太简直要咬碎了牙......”芳儿在霍青棠房里,讲得绘声绘色。
石榴在那边‘哧哧’笑,道:“太太也真是的,送人龙凤镯,哪有只送一只的,若是送簪子,倒也没甚么。”
芳儿嗤道:“这还有甚么,太太肯定是故意的,故意膈应我家姑娘呗。”语罢,她又摇头,“错了,错了,她不是膈应我家姑娘,她是想膈应黄莺。我跟你们说,你们是没瞧见,张氏见到我家姑娘的脸,那茶差点没泼到地上,她呀,真是受惊了......”
石榴端了茶水过来,璎珞一直在霍青棠身后站着,一声未吭。
青棠笑看着芳儿,“来,喝茶。”
芳儿笑嘻嘻的,“大姑娘,我家姑娘说了,她日后懂得投桃报李,大姑娘只管放心,这宅子她替大姑娘看着,日后......”
青棠低头一笑,道:“如今该改口了,柳姨娘是聪明人,青棠很放心。”
霍青棠一双威严有光的大眼睛扫过芳儿,芳儿脸一红,立马连声道:“是的,婢子错了,是柳姨娘,婢子说错了,大姑娘莫怪!”
青棠看了璎珞一眼,璎珞从袖中取出一个红封,她递给芳儿,“这是大姑娘给柳姨娘的贺礼,太太病了,姨娘新进门,有些规矩不懂,大姑娘先跟姨娘通个气儿,省得姨娘日后想岔了。饭吃错了肚子疼,事情做错了可不好收拾了。”
柳丝丝进门之前,已经打听过霍宅的事情,这璎珞本身是霍青棠的贴身丫头,过去很是得宠,还跟着霍大姑娘一同去了苏州,可见是个重要的。但不知什么原因,璎珞后来跟着张氏又折回了扬州城,等于从霍家姑娘的房里出来,成了张氏的人。
后来张氏也没有薄待她,她回了扬州之后,掌管霍蝶起的起居,也是有几分脸面的。年末的时候,大姑娘从苏州回来过年,璎珞也跟着回了大姑娘身边。看样子,大姑娘还是舍不得璎珞。
这些都是芳儿从厨房的嫂子那里听来的,方才璎珞与霍大姑娘连声连气,璎珞一开口,芳儿眼睛朝她多看了几眼。
璎珞很漂亮,这种漂亮不同于霍家大姑娘那种眉眼间夺人眼球的霸道的漂亮,璎珞是那种温柔中有柔韧的漂亮。
芳儿多看她几眼,想起了鸣柳阁过去的一位红姑娘,看着温柔,实则倔强。那位姑娘正当红的时候,非要赎身,跟着一个书生跑了。
后头听说那书生无甚么出息,反倒要将那姑娘卖了换钱。最后也不知那姑娘怎么样了,有人说见她投江了。
芳儿见了璎珞,想起那个姑娘,也不知是甚么原因,或许是因为她们二人的眉宇中都透着半点轻愁。柳丝丝和鸣柳阁的老鸨子都说过,有了这点愁的人,想不开。
芳儿由此及彼,想得老远。璎珞道:“柳姑娘先进了门,过不了多久,黄莺姑娘也是要进门的。”
芳儿从远思回过神来,回道:“嗯,我家姑娘......我家姨娘特意遣婢子来问一声,大姑娘是个甚么意思?”
青棠侧目,璎珞说:“大姑娘觉得柳姨娘能干,能帮着理家是最好的。太太病了,无事的话让太太养病,不要让太太多思多虑,坏了身体。至于黄莺姑娘进门做姨娘,那她也是排在柳姨娘后头的,先后有序,柳姨娘是大的,既要有威严,也要有胸襟,等黄莺平安产下子嗣,柳姨娘也是功德一件了。”
芳儿笑,“大姑娘真是爽快。我家姨娘说了,黄莺姑娘的孩子该生生,家里子嗣不丰,谁生下孩子都是好事,这点大姑娘不必忧心。至于太太,我家姨娘说她心里有数,大姑娘也不必担心张家,我家姨娘会看着张家那位舅爷的。”
青棠点头,“既然柳姨娘都懂,那不多说了,来日父亲加官进爵,柳姨娘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芳儿从塌上起身,她握着红封,弯腰道:“那婢子先回去了,大姑娘若有事吩咐,随时可以着人来唤。”
石榴为芳儿打帘子,“芳姐姐慢走。”
青棠亦从榻上起身,璎珞过去扶她,说:“张家舅爷摔断了脚骨,怕是难好了。”
霍青棠抬起头,眼睛里有光,“贪饕邀利,害人害己。”
璎珞手指动了动,低声道:“门口泼了一勺桐油,如果摔得不够重,媚春姑娘还有后手。”
“你恨张家?”
璎珞垂了眉眼,“婢子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