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水仙将已经悄然长大的幼女圈在怀里,叹道:“囡囡,爹爹无能,原谅爹爹可好?”
霍青棠心有所感,齐尚书当年承担了教养她的责任,此刻,有个亲爹在眼前,她慢慢环住霍水仙的腰,哼道:“为个外面的女人,你快把我打死了,怎么原谅你?”
霍水仙搂紧女儿,长长叹了一口气:“囡囡,你想去洛阳,你不要爹爹了?”霍青棠狠下心肠,她抬起头看着霍水仙一字一句道:“父亲,你靠得她愈近,我会离开你愈远。”
霍水仙瞧着女儿一头乌黑浓厚的长发,痴人顶重发,自己对黄莺痴了,女儿又何尝不是个痴儿呢?再过些日子,或许她会理解自己的。霍水仙想要摸摸女儿的头顶,怀中幼女却已经一把推开了他,霍青棠侧着脸冷笑:“父亲心里主意太多,女儿怕是跟不上父亲算计。今日父亲哪里是来道歉的,只怕父亲是来逼女儿给黄莺道歉的,硬的不行,改成软的了?父亲不妨告诉黄莺,凭她,妄想!父亲今日提起陈总兵的事无非是想卖黄莺一个人情,实话告诉父亲,陈总兵这辈子最厌烦的是黄莺这种自作聪明的女人,父亲最好也歇了用黄莺去讨好陈总兵的心思。”
霍水仙喃喃:“囡囡...?”
霍青棠已经背过身去,厉声道:“璎珞,送客!”
霍水仙只得苦笑着离开,这个倔强的孩子!霍青棠却怔怔流下泪来,爹爹,她其实也想唤一声的,可不是被人半是哄半是骗的情况下。爹爹?霍青棠死的多亏啊!被一个烟花女子累得失掉性命,如今却还要反过来去讨好她才能得安稳?霍青棠迅速擦掉眼泪,既然黄莺这样强势,霍水仙又自恃聪明,那让他们都去吃吃陈瑄的亏好了。
璎珞绣着一丛兰草,这是她第三次扎到手指了,霍青棠搁下手中书本,抬头看向她。璎珞今年十六岁,比霍青棠大了三岁,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姑娘,老爷好些日子没来看你了,婢子炖一盅汤,姑娘给老爷端过去吧。”
霍青棠有些好笑,霍水仙不来看自己,她急什么。霍青棠抿了一口莲子羹,点头道:“那炖一盅百合莲子,父亲也该下衙了,我还有书没看完,你给送过去吧。”
璎珞连连答应,脸上浮现出一抹奇异的殷红,霍青棠暗自心惊。霍水仙形貌极好,又正当盛年,自己身边的大丫鬟什么时候竟起了这样的心思,丫头肖想自家老爷,这样的丫头留在自己身边还有什么用?
史侍郎的去处尚没未确定,霍水仙如今前途未明,兼之他又正和黄莺打得火热,张氏显然也不是盏省油的灯,璎珞她一个毫无倚仗的丫头夹在他们中间又能讨得了什么好?璎珞是个好丫头,她照顾自己起居事无巨细精心周到,不能让她折损在这起子妖事里。即便是她真心倾慕霍水仙,那也要等黄莺的事尘埃落定以后,而不是现在贸贸然冲上去给张氏当靶子使。
思及此处,霍青棠又变了口气:“你还是别去了,父亲正和夫人有些不快,你去了只能触霉头。”璎珞有些失落,还是回道:“那婢子去给姑娘蒸一笼点心吧,婢子前日才向张嫂新学的,姑娘尝尝?”
霍青棠点头,“明日范姐姐要来家里做客,你正好露露手。”
范锡夕升了苏州知府,范明瑰不日要随她父亲启程去苏州府了,霍青棠翻来翻去也找不到个像样子的礼物送她赠别,最后还是璎珞燃灯熬了好几夜绣了一对荷包出来,方解了霍青棠的燃眉之急。看着如花儿一般年轻娇美的璎珞,霍青棠下定决心,黄莺的事不告一段落,自己决不能把她凑到霍水仙身边去。
范明瑰人如其名,灿若玫瑰。她穿着一身姚黄绣彩蝶的衣裳笑嘻嘻地坐在霍青棠跟前,如清晨的一滴露珠,朝气蓬勃,耀目又夺人。璎珞给她端上清甜的做成鲜花模样的点心,又上了一盅杏仁茶,范明瑰弯起嘴角:“你这个丫头真贴心呐,不像我身边那个,钝得木桩子一样。”范明瑰身后的伶俐顿时慌了神,一时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才好。
范明瑰撇嘴道:“你叫伶俐,怎的不能学着伶俐一点?瞧瞧人家璎珞是怎么待客的,你看看你自己,哎......!”伶俐圆乎乎的脸颊顿时通红像火烧一般,霍青棠笑看了璎珞一眼,璎珞连声道:“伶俐妹妹随我出去绣帕子吧,姑娘们要说话,咱们出去给姑娘守门。”
伶俐又去看范明瑰脸色,范明瑰俏皮清亮的眼睛瞪她一眼,叱道:“人家请你,你还不快去,看着我作甚?”见范明瑰同意了,伶俐方安心随璎珞出去了。
范明瑰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摇了摇头,霍青棠将杏仁茶推给她,笑道:“咱们难得见面,做什么又要吓唬她?”范明瑰哼道:“瞧她成日里傻乎乎的呆样子,看见来气。”
霍青棠沉默片刻,开口道:“伶俐是个听话的,你不要这样诈她,她会当真的。”范明瑰似不愿多说,她转开话题:“这鲜花模子很精细,瞧这花蕊都栩栩如生,真有意思。”
霍青棠从矮几上的匣子里取出一对荷包,轻声道:“范姐姐,你这次去了苏州府,咱们不知几时才能见面了。这一对荷包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想我的时候拿出来看看,只当咱们还在一处一样。”范明瑰眼眶有些发红,霍青棠又道:“这粉缎的是喜鹊登枝,那喜鹊的半只爪子是我绣的,丁香罗的那个是富贵盈门,牡丹花下的那半片叶子也是我绣的,你仔细能辨认出来。”
“噗嗤”,原本有些伤感的范明瑰又被霍青棠逗得笑了出来,她拿起紫色那个荷包笑道:“这双色牡丹绣的这样好,我原以为你生了一场大病后长进了,谁知你只绣了半片叶子,竟是比以往更恶劣了。”她顿了一顿,又道:“青棠,女儿家始终是要嫁人的,你这样惫懒,日后你家姑爷的针线可怎么办呐!”范明瑰感触颇深的样子,霍青棠截下话头:“范大人给姐姐定亲了,是哪家公子?”
“魏北候家的庶子,明年我及笄后...”范明瑰反应过来,拍了一下矮几羞道:“好呀,你竟套我的话,看我怎么收拾你!”范明瑰有些不好意思,霍青棠心中一顿,魏北候,又是他家的庶子,他家里究竟有几个庶子?陈瑄那位如夫人当初准备把陈七说给魏北候家的庶子,如今怎么兜兜转转落到了范明瑰身上,霍青棠很是犹疑。
范明瑰究竟是个大方的姑娘,见话说开了,她也不再遮遮掩掩,索性仔细说道:“你知道我爹爹一直想入京做个京官,奈何又没有极好的门路,此番调任苏州知府,还是魏北候家使了力气方得来的。”
霍青棠暗道,那是用女儿换了个官位,由六品的通判换成了五品的知府,兼之知府有实权掌州府之事,范大人这桩交易目前看起来确是不亏的。不过范锡夕只是举人出身,即便是魏北候爷有心抬举,恐怕前途也是有限的。
“那你可了解过魏北候家的情形,说的是他家里的第几子?”霍青棠欲弄清这家侯府里究竟有几个儿子,怎么高至陈七姑娘,低至地方知府之女,这家人都能来者不拒?
“我娘专程写信给我姨母打听过魏北候家里的情况,我姨父在工部虽说只是个从六品的员外郎,我父亲向来却是极羡慕他的。我姨母回信说魏北候府人口简单,侯爷只得一个嫡子和两个庶子,说给我的是二公子,三公子今年只得八岁,大公子是嫡长子,听说是常年不在府里的。”范明瑰想了一会儿又补充道:“侯爷子嗣不丰,妻妾更少,大公子的母亲过世之后,侯爷也没有续娶,家中姬妾都是侯爷身边的旧人。我母亲说,这样的人家,家风都是极好的,不担心二公子姬妾成群坏了门风。”
范明瑰的母亲说的不错,可深层一想,侯府里没有主母,侯爷又不曾续娶,看起来是侯爷修身律己,实际是说明内宅是妾室掌权。这一桩已经极为失礼了,她又说嫡长子不在侯府,那是庶子得势,更加说明这家人妾室逾制,不能安分。且不知这位庶子人品如何,又有没有与嫡兄争爵之心?
霍青棠心里几番周转,却又说不出什么来,是说当初这位二公子与自己错身而过差点定亲,还是说魏北候府实际已经门庭衰落,如今不过是落日余晖罢了。这些话霍青棠都说不出口,她只能握紧范明瑰的手道:“听人说侯门深似海,我父亲官职低微,我也是没有什么用的,只是有一桩,你若是遇到难解的事,即便是我无能我也会设法帮你的。范姐姐,你记在心里,我说话是一定要作数的。”
范明瑰又掉下泪来,她从莹白手腕上摘下一串手钏,嗔道:“又被你唬住了,臭丫头!”她将手钏放到霍青棠手里,明眸笑中带泪:“这个留给你,我知道你肖想很久了,我今日大方些成全你罢。”
这手钏是用极小的珠子混着细碎的玉粒串起来的,手钏的尾部衔了一根小小的翡翠棍子结入绳扣,手钏拆开来形制活像是一根鞭子,霍青棠浮起笑容。范明瑰笑话她:“眼珠子都要掉了,我送给你是你的了,不用再惦记了啊!”霍青棠舔着脸笑道:“姐姐大度,我把那套鲜花模子送给姐姐添妆吧。”
两人嘻嘻闹闹,最终范明瑰也没把那套模具带走,只取走了两只荷包。霍青棠心里很失落,自己唯一的一个朋友这样要嫁人了,自己的前途却还不知道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