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宫门到了”
绝地屈指,在车厢外轻轻叩了叩,心中兀自有些哆嗦。
半路上车中一声响,大动干戈,结果,却只是主人不慎撞到了头顶。
这事儿,怎么听怎么怪异。
且不说主人一向谨慎沉稳,绝少有如此意外,亲王车驾,规制高大恢弘,
绝地敦请了之后,又过了良久,马车中才有了动静。
护卫揭开帘幕,权策双手扶着腰间玉带,缓步出来。
绝地皱了皱眉头,主人的表现不对,面色虽然如常,呼吸也是平稳,但他久在权策身边近侍,对他的习性风采极其熟稔。
比如,手扶玉带的动作,以往都是单手,或者两手自然垂下,写意自在,现在的状态,有些紧绷,动作有些僵硬机械,带着些强自克制情绪的模样。
权策站在车辕上,使劲儿闭上了眼睛,隐蔽地呼吸数次,再睁开眼睛,已经是风轻云淡。
扶在玉带上的双手,也拿了下去。
踩着脚踏,一步一步下来,面上突兀地露出一丝笑意。
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笑意越来越深。
那张纸笺,出自香奴之手,另页夹在札子之中,外人无从知晓。
上头写着三排字。
“公主殿下有孕两月余,殿下心境起伏颇大,喜怒不定,尚未拿定主意是否告知郎君”
权策一则以喜,一则以惊,一则以忧,百感交集,喜忧参半。
他知道,太平公主心中不安,是忧心这孩儿生下来便是名不正言不顺,背着父母逆伦的恶名,日后流言蜚语,定然难堪。
她想着二人恩爱结晶,会有浓浓幸福甜蜜,但想着孩子日后的艰难,便又满腔忧惧,也许,她还想过将孩子打掉,但又不知该如何给权策交代。
孕妇本就敏感,她心情躁郁之下,情绪失控,便是可以理解的了。
而他,忧心的,却是这孩儿的健康。
他与太平公主,血缘的交汇点,在两代之上,是高宗皇帝李治,简而言之,他身上,有四分之一的高宗血脉,而太平公主,有二分之一。
这种亲缘,很是难拿,说亲近也亲近,说不亲近,也不算亲近,二人结合的孩子,仍是有极大概率生来便有缺陷。
权策想到此处,心中便揪成一团。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能落地人世间,固然可喜,但带着父母赐予的伤痛苦熬一生,也是可悲可怜的。
一时间,权策心头波涛翻滚,也是动荡难安。
好在,他还记得,这是在宫禁,自控能力早已炉火纯青,眼神微有波动,面上的表情只看到一泓幽深清水,难以察觉异样。
徐慧的小脸皱巴巴的,她突然觉得,对这位权相爷的好奇心越来越重了,他越是若无其事,举止如常,她便越是想要探究,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当然,不是以梅花内卫统领的名义,只是以一个花季少女的名义。
“神神秘秘的,权相爷,你在马车里出了什么事?”徐慧忍不住开口问了出来,像是解释一样,又加了一句,“陛下若是问起,我就在旁边,却一无所知,怕是交代不过去”
“我说了,你会信么?”权策心乱如麻,紧绷着脸颊,回应得很是紧致。
徐慧想起方才在驿馆歇脚,权策给出的毫无诚意却又无懈可击的托词,不由撇了撇嘴,轻哼一声,不再过问。
权策打发了她,便头也不抬,脚步快了几分,只想着,快些面见了武后,了结了差事,去太平公主府,与那个为他孕育子女的女人,一同面对莫测的未来。
“臣权策,拜见陛下……”
“把身子站直”
权策还没有躬身下去,武后的轻叱声便到了。
他却没有理会,只是笑了笑,将礼节做到位,才直起身,静候武后开口。
“哼哼,不识好歹”武后的话被无视了,她反倒没有太多不满,只是哼哼了两声,无奈地瞪了他一眼,便带过此事。
要是权策真对她言听计从,便不会一步步走到今天了。
“这份奏疏,想必你是有数的,拿去看看,告诉朕,你觉得,当如何处理?”
武后飘了个眼色过来,上官婉儿笑吟吟地捧着一份奏疏上前。
“权相爷,请您看看,这奏疏没有走通政司,是定王殿下的直奏”
“……陛下昨夜,唤你名字自渎……”
前一句说的清澈响亮,看似随意,却隐晦透露这份奏疏并没有广为流传。
后一句却是说得极快极轻。
自渎,这个词汇,在这礼崩乐坏的脏乱时代,绝不会出现在贵人富家,即便是未出阁的娘子,孀居的寡妇,豢养几个面首壮汉,或勾搭几个良家男子,都是寻常事。
而今,这个词竟然出现在这至高无上的女人身上?
还,喊着自己名字?
权策精神一震,受到了巨大的刺激,满腹的烦忧顷刻间烟消云散,剑眉一轩,心念急转,有些呆滞的双眼,闪过一簇簇的精光。
上官婉儿满意了,拧了拧纤腰,回到武后身边,还甜笑着对另一侧的徐慧点头致意。
徐慧挤出个再敷衍不过的假笑,衬着她圆乎乎的嫩脸,只见可爱,倒不令人厌烦。
她相信,只要她这郎君严肃看待此事,又掌握了周全讯息,再大的危机难关,他都能顺畅应对下来。
奏疏上头,不期然正是武攸暨的大手笔。
“臣以为,此事可行”权策象征性地翻了翻,径直表态。
武后没有开口,似乎在等什么,然而,权策也没有再说话,一时间尴尬地寂静下来。
“狄仁杰,狄怀英啊,朕最欣赏的臣子,他现在口口声声将你奉若神明,是何缘故?”武后仰头望着穹顶,声音很轻柔,如同呓语。
徐慧扭头看了上官婉儿一眼,在上官婉儿转头过来的时候,又扭了开去。
心头哼哼不已,这个消息,她收到了,没有告诉武后,但武后仍然晓得了,定然是这个到处卖笑的女人捅出来的。
“因为,狄相晓得,在这朝中,真正与陛下一心一体的,只有臣一人”权策抬起头,上前了两步,直视着她的脸颊,说得斩钉截铁,无比自信,“梁王和相王两人,为陛下茂亲,却结成一党,图谋私利,罔顾陛下一片苦心,狄相看不下去,又无可奈何,只有以如此方式,表达微弱的反抗了”
“一心,一体”武后轻轻念着这两个词。
“陛下,臣以为,您穿金色凤袍,最有威严,最合身”权策又说了一句,带着点得意。
武后的脸颊腾地涨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