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宫,双曜城,东宫。
此地愈发萧瑟,张易之的攻势在中秋节后,丝毫没有停止迹象,东宫属官几乎被抓了个精光。
紧随其后,负责彻查太原王氏血洗惨案的宰相狄仁杰和秋官尚书宋,自新安县郊外的命案现场,起获了东宫卫率军官的信物,由此拘传太子卫率所有的上层将官,轮番审讯,一直未曾释放。
狄仁杰以中立著称,宋也一向执法森严,公正无私,两人对东宫发难,更加剧了朝野对东宫前途的看衰,树还未倒,已有猢狲远遁,朝官士绅竞相与东宫撇清干系。
正殿,传言卧病在床的安乐郡主李裹儿,坐立不安,来回走动,绮丽如画的面庞上,不时闪过狠厉焦躁之色,掩去了她这个年岁,本该有的稚气和清纯。
在外龙马精神的太子李显,侧卧在床榻上,两个侍女一个给他揉按额头,一个用热棉帕给他热敷,哎哟哎哟不停呻唤,很是不祥。
自谋害太孙案发,他时常梦魇,难以安枕,精神恍惚,张易之发难之后,更是头疼欲裂,在此关节上,李显唯恐消息泄露,雪上加霜,不敢公开病情,也不敢延请御医,只能强撑着。
韦氏稳稳坐在坐榻上,面如平湖,镇定自若。
“太子妃殿下,杨宫监回来了”门外传来侍女欣喜的通传声。
韦氏眉头微动,李裹儿却已经冲了出去,拉扯着杨思勖进门,一迭声追问,“情形怎样?权策怎生答复的?要价几何?”
杨思勖躬着腰背,谦卑地后退了半步,不动声色与李裹儿脱离接触。
虽说因政治立场,他必须与东宫保持一致,甚至不惜做个杀手,去取张放的性命。
但本心里,他对李裹儿的所作所为是不认可的,当初武后惩戒,李显几个嫡出子女孤单在京,凄风苦雨,唯有权策给了他们关照提点。
李显才复位不久,李裹儿便与权策闹翻,连下黑手,甚至阴谋破坏领军卫,致使武崇敏毁弃婚约,东宫因怒大肆攻讦,局面终于不可收拾。
时势演变也罢,另有内情也好,始终都有忘恩负义的嫌疑在。
“殿下,昨日傍晚,老奴奉命前往新安县公府,执事传话,公爷公务缠身,不得相见,据老奴查知,昨夜公爷在太平公主府”杨思勖将自己所见所闻一一道来,“今日老奴再去,又未曾遇着公爷,据闻,公爷去了右羽林卫将军武秉德府上探病”
“武秉德?”李裹儿咬牙切齿,她记得清楚,这个糊涂蛋,与她会面的时候中毒,令她禁足宫中,双眼逼视着杨思勖,质问道,“权策去见他,是偶然,还是刻意为之?是什么意思?”
杨思勖摇摇头,沉默不语。
野心与能力不匹配,借重于人,又不知尊重于人,这种人,不管如何尊贵,也只会令人敬而远之。
“宫监辛苦了,且去歇息”韦氏站起身来,冲着杨思勖点点头,“东宫板荡之时,偏劳宫监,本宫和太子殿下,都不会忘记”
“老奴不敢”杨思勖躬身一礼,看了看帷幕后凄惨呻吟的李显,有些不忍,“恕老奴多嘴,太子殿下身子贵重,就这么拖下去,若是出了意外,怕是更为不利,还须有所权……有所思量”
韦氏若有深意地扫了他一眼,自是知晓他本想说的,是有所权衡,只是因为其中涉及到权策之子,蓝田侯权衡的名讳,他便立时改口,是守规矩,还是生了二心?
“宫监拳拳忠心,本宫代太子殿下生受了”韦氏做出动容之状,恳切道,“你说的有理,一味拖下去,终究不是办法,本宫会妥当安排,断不会令太子殿下有闪失”
“老奴不敢当,老奴告退”杨思勖诚惶诚恐,连称不敢,躬身退出。
“母妃,连权策的面都见不到,现在怎么办?”李裹儿急躁得走来走去,眼睛一亮,有了主意,“李重福那奴才贱命一条,什么都不值,惹出这么大祸患,都是他不自量力觊觎太孙之位的缘故,不如设法处死他,来个釜底抽薪?”
“哐当当……”李显挣扎着起身,推翻了床榻上的小几,嗬嗬喘着粗气,看了看李裹儿,狠不下心,转而瞪着韦氏,“虎,呼哧,虎毒,不食子”
韦氏哼了一声,懒得看他,迈着碎步思量,“权策避而不见,连价都不开出,要么是无意出面了结残局,要么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等着咱们更大的诚意……”
李裹儿红艳艳的嘴巴翘的高高的,厌烦道,“哼,他还想要什么诚意,东宫是君,他们是臣,莫非还要让太孙哥哥亲自登门赔礼不成?”
“重润不可,他素来敬仰权策,去了一趟,怕是用处没有,底细先就泄了个干净”韦氏摆摆手,眉尖微微蹙起,脑中乱纷纷的,似是想到什么,又急切间难以厘清。
李裹儿张口还要说话,吃她瞪了一眼,哼了一声,跺了跺脚,拧身奔出正殿。
“来人,去将韦汛叫来”
韦氏传令后大半个时辰,韦汛才汗流浃背,姗姗来到。
韦氏颇为不悦,冷冷凝视他良久,才开口,“也难为你了,头上定了个韦字,若是不然,也该像旁人一样,攀高枝去了”
“殿下,臣冤枉”韦汛身上的热汗登时化作冷汗,连声辩白,“秋官衙门到府衙来,盘查新安县的大宗命案,臣唯恐崔澄那厮从中作梗,便留下坐镇,这才耽搁了时辰”
“罢了”韦氏摆摆衣袖,也不欲多作纠缠,“你且告诉我,武秉德现下病情如何?”
东宫元气大伤,耳目不如以往聪敏,只好借助韦汛这个地头蛇探听消息。
“这个臣刚好有所耳闻”韦汛精神一震,忙不迭献宝,“武秉德中毒,得老御医蒯世金调理,现下已经将要痊愈”
“痊愈?”韦氏眼前一亮,嘴角勾了起来,“痊愈,痊愈之后,可不是就要复出嘛”
肯开价便好,肯开价就有得商量。
“那蒯世金与新安县公府,来往如何?”韦氏追问。
“蒯世金似是受了权相爷的恩惠,安戎郡主生产前后,每个旬日,都要去新安县公府走一遭,为安戎郡主请脉,现下应当还有走动,请容臣查访一番,再来回禀殿下”韦汛觉察出此事似乎有大用处,不敢轻率。
“好,但要尽快,我要得知他在新安县公府的准确时辰”韦氏沉声道。
这等活计,韦汛还是有把握的,拍了胸脯保证,见韦氏没有别的吩咐,匆匆离去。
韦氏又在外间坐了良久,才起身回到内室。
李显已然昏睡。
韦氏神情有些挣扎,这个求医的名头,可以用在李裹儿身上,也可以用在李显身上。
李裹儿是假,但已经传扬出去,名正言顺。
李显是真,一直秘而不宣,但却是真的需要看诊。
踌躇良久,她面上闪过狠色,双手一握成拳。
终究不能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