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苑,湖心小筑,书房。
“父汗问你一事”杨我支鼻青脸肿,喝口热茶都痛得眼泪汪汪,挨了妹子一阵暴力殴打,些微的生疏和芥蒂,登时散尽,再说了,还有方才尿了他一身的大外甥在中间,打断骨头连着筋,便是默啜亲自来了,又能如何?
“可能撤回万骑将军和敢死团将军?”
权策眼睛闪烁了下,举起茶杯遮着脸颊,“大周军队在,默棘连不敢越雷池”
有一句潜台词他没说,默啜和杨我支应当都懂,大周的军队,也不可能帮默啜越雷池。
“父汗已有把握,即便没有大周天军,默棘连也讨不得好处”杨我支说得坚持,显然,在他们眼中,拓跋司余和赵与欢的存在,已经不是帮助他们,而是相反。
权策沉吟摇头,“太过自信了不好,默棘连不足惧,暾欲谷却不是易与之辈,大周朝廷和我本人,都不愿见到黑沙城易主的惨事发生……”
杨我支还要开口,权策却抬起手制止他,“甚至,不能冒这个风险”
杨我支沉默下去,揉了揉乱蓬蓬的头发,终是说了干货,“妹夫,我实话跟你说了,大周军队的确帮了不少忙,但他们长期驻扎,族中甚有杂音,声称我等是大周鹰犬,甘做大周奴仆,有辱狼神,污言秽语颇多,乌德山方面,也有些明智之士,本有意弃暗投明,却碍于大周军队存在,举棋不定”
权策听到这里,笑得意味深长,“兄长可转告父汗,大周军队落子不悔,派在草原上,不得胜,不得回,不在黑沙城,便在乌德山,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权策站起身,按了按杨我支的肩头,“他们散布谣言,你们不妨反唇相讥,大周毕竟是天朝上国,铁勒九姓却是北塞不毛之地的蛮夷,连他都是大周的藩属,默棘连与他勾结,岂不是更辱没你们的狼神祖宗?”
杨我支揉了揉额头,不再纠缠撤军的问题,没好气地道,“说得好听,那铁勒九姓是你们家的藩属,不停地划草地划丁壮给默棘连,与父汗作对,明着跟你家唱对台戏,你拿个应对办法来瞧瞧?”
“这也是父汗要你问的事?”权策似笑非笑,默啜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的策略,想得不错,只是执行者差了些,话题扭得生硬。
杨我支梗了梗脖子,“父汗问得也好,我问得也罢,突厥是云曦的娘家,现在处境艰险,你还想袖手旁观不成?”
权策耸耸肩,他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只不过,他调理铁勒九姓的方法,默啜和默棘连都不会喜欢,含糊着给出了承诺,“你且放心,铁勒九姓,定不会安枕”
杨我支没有再多说,起身就走了,临行前放下一张纸,上头是一份重礼,牛犊、羊羔都是数以万计,马驹也有上百匹,各种金银制品、皮毛制品上百箱,颇为壮观。
权策道谢之词尚未出口,便看到结尾处,苦笑一声,还是默啜清楚他的脾性,早已料到杨我支此行的目的不会顺当达成,礼单最后一行,明晃晃地写着,以上物事,悉数与我外孙,外人莫动。
权策和云曦这种不给面子的女儿女婿,便是外人了。
将礼单搁置一边,权策翻开了一份舆图,这是原本大唐的属地瀚海都督府,太宗皇帝攻灭薛延陀,打下的基业,在高宗皇帝手中渐渐败掉了,铁勒九姓死灰复燃,原本依附突厥,突厥分裂式微,便独立门户,所谓九姓,是铁勒族九个比较大的草原部落,葛逻禄拔悉蜜、回纥契思结浑、仆固、同罗、拔野,其中势力最大的三家,葛逻禄是世袭可汗的部落,拔悉蜜和回纥则是世袭叶护。
赵与欢屯兵在草原上,不咸不淡帮着默啜打打下手,精力大多放在了更北方,右玉钤卫敢死团,本身就是特种作战的,搞搞细作情报,也是行家里手,铁勒九姓各大部落之间的恩怨情仇,源源不断,汇总到权策手中。
葛逻禄与拔悉蜜世代通婚,是牢不可破的同盟,素来横行跋扈,回纥是后起之秀,但蹿升的势头明显,首领吐迷度颇有干略,不断拉拢势力最弱的几家部落,汇聚起一股不弱的势力,虽不足以将葛逻禄掀翻马下,但足可分庭抗礼。
权策在舆图上刻下一道深深的指痕,回纥部落聚居的地方在铁勒九姓西部,与突厥的两个游离部落执失部、突骑施部相接,再往西,便是安西都护府的地界。
“这个位置,很好”权策露出一丝邪笑,悠然自语。
“这个位置,不好”一个女声突然插话,吓了权策一跳。
“权郎君,我不想守夜,也不想做门岗,给我换个差事好不?”姚佾见权策脸色难看,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声音也放轻柔,但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她又在自作主张的事实。
擅闯书房,这是权策最大的忌讳。
权策有些无语,为难地笑了笑,“可以,回府做个小娘子”
姚佾脸上登时没了血色,缓缓垂下头,呆呆立了好半晌,抬起头,看着权策,两行清泪滑过脸颊,沙哑着嗓子道,“权,权策,我其实……我想做的,是能时常见到你,又没有那么辛苦的差事……我曾经以为,只要能在你身边,什么苦都能吃,但我发现,太累了,受不了……”
说到最后,声音渐小,姚佾小声抽噎,灵动的眼睛里满是羞惭。
权策叹口气,起身上前,为她拭去眼泪,扶着她坐下,又去她对面坐下,他运筹朝堂,实没有太多心思儿女情长,“姚佾,你官宦之后,我有妻有妾,并非良配”
姚佾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鼻子,梗着脖子不服气,“你与太平殿下之事,亦是打破陈俗陋规,我才不信娶个官家女为妾,你会无法接受”
权策自家人知自家事,除了太平,还有同样不可说的千金公主,宫中的上官婉儿、谢瑶环,在这方面,他已是满目疮痍。
尴尬万分,索性摆出刁钻嘴脸,“我自是百无禁忌,但你也要有所用处才可,你虽有几分算计天分,也长于暗事,但脾性管控不住,专擅成性,我要来何用?”
姚佾听他说出这席话,却反常地笑了,爬起来,偎到他身边,魅声道,“主人,依奴奴之见,这等人不可赋予行动之权,也不可赋予决断之权,可收在身边做个参赞,打理机要,收拾书房,您看呢?”
权策一愣,看了看他狡黠窃喜的双眸,不由摇头失笑。
常年猎鹰,今日却让雁啄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