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州,榆关道安抚大使行辕。
一处低矮阴暗的柴房中,挤着数十个衣衫褴褛的精壮男子。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进来几个端着吃食的缁衣仆役,将餐盒放下,并没有像昨日一样,返身便走,而是背负双手,挺胸腆肚,守着房门两边。
武三思和姚铸一同进来,武三思脚步有几分急切,保养得白皙的脸颊上,堆满了亲和的笑容,眼睛眯成一条缝,可亲可爱,姚铸的表现力稍差一些,笑容有些僵硬。
昨夜将这群自称获释战俘的人晾在一边,暗地里安排了人听壁脚,观察动静,从言谈举止到口音步态,全都做了比对,确认他们是营州军无疑。
“李尽忠奸狡凶顽,善能作伪,蒙蔽中枢朝廷,以致防范不及,使忠勇将士蒙受耻辱,都是三思等之过也”武三思拱手下拜,满面沉痛自责。
“不敢当,小的给大官人请安”数十人齐齐跪地还礼,眼皮子浅一些的,还流下了男儿泪。
“快快请起,快快请起”武三思伸手搀扶,握住一个年长战俘的双手,连连摇晃,情真意切,“诸位逃离契丹魔爪,想必都没少吃了苦头,到得本乡本土,本王出于谨慎,不敢立即前来相见,怠慢之处,还望诸位见谅”
“大官人做大事,小的们有口饭吃就无碍”那年长一些的战俘露出憨厚的笑意,黝黑的皮肤上皱纹密布,“不怕大官人笑话,小的们并不是逃出来的,是契丹人放我们出来的”
武三思神色微变,脸颊虽努力堆起维持笑意,眸中却泛着冷光,“你莫不是在说笑?契丹人穷凶极恶,与我大周为敌,尔等曾是府兵,扛上刀枪,便能再上战阵,契丹人岂会轻易纵虎归山?”
“小的不敢欺瞒大官人”战俘又跪倒在地上,干裂的嘴唇翕张几下,委顿在地上,全身的精气神都散了去,“契丹人执行了十一令,小的们侥幸得以恢复自由身”
“混账行子,十一令乃是抽杀令,与放人有何干系?”对这些下贱丘八赔笑脸,姚铸早已按捺不住,当即爆发出来,横着一记鞭腿,将那战俘扫了个四脚朝天。
“呛啷呛啷”门外的亲兵护卫立时刀剑出鞘,蜂拥而入。
“大官人,大官人饶命”另有个战俘膝行向前,抱住姚铸的大腿,“契丹贼人狠毒,不是十一抽杀,而是十一抽放,十人中抽中一人释放,另外九人当中坑杀,小的兄长叔父便是死在小的面前,呜呜呜……”
姚铸动作一顿,周身爬起冷意。
武三思阴沉着脸,摆手令亲兵退了出去,经此一变,他也懒得再装模作样,冷声道,“尔等既是亲眼目睹同袍血亲惨死,但有人伦之义,也该晓得报仇雪恨,将尔等在敌营之中见闻全数道来,以为我大军所用,所说属实,立下功绩,本王不吝赏赐”
“倘若有人黑了心肝,向着贼人,休怪本官心狠”姚铸立刻跟上,声色俱厉唱了白脸。
“小的愿招认,小的愿招认”众多战俘磕头如捣蒜。
武三思扬了扬手,亲随上前,将柴房门关闭,四周的兵马防护密密层层,鸟飞不过。
“……过不几日就能回山里……”
“……室韦疯了,咬着咱老家不放……”
“……轮到咱们再上去攻几场,量中原的两脚羊不敢乱动……”
“……休要抢那不能吃喝的破烂金银,多拿些中用的布匹粮米,回去才好过日子……”
俘虏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不经意得来的琐碎消息,书吏借着门缝里的光线,下笔不停,一一记录在案。
足足过了两个多时辰,武三思和姚铸等人拿着一沓纸张自柴房中出来,姚铸有些狂喜的模样,武三思却是愁眉不展,还深叹了口气。
“殿下,这些杂碎说得虽凌乱,但意思都差不离,契丹外强中干,前线兵马不敷使用,正是大大好事,这些人可都是有名有姓,所言当是可信的,殿下为何忧愁?”姚铸不解地问。
武三思看了他一眼,没有开口,他心中矛盾重重,契丹大可将这些人全部坑杀,为何十一抽放?如姚铸所言,这些人有名有姓,来历清楚,即便作伪,又怎会众口一词?
“殿下,若您不放心,此事倒也简单,宗将军等人也该到了涿州前线,书信一封,令他派人稍作试探便是”姚铸又提了个建议。
武三思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大袖一拂,“罢了,且随我去查探粮道情形,涿州孤立,东南方向的濮州至关重要,不容有失”
姚铸满肚子的话不上不下地憋住了,郁闷难言,嘀咕几句,跟了上去。
“回禀殿下,下官已令属官组织三万民夫开掘河道……道路畅通,十步设一堡,置烽火台,安全无虞……濮州分派的支应粮秣已然准备就绪,听候殿下指令,随时起运前线……”
暂代濮州刺史的姚崇条理清晰,不紧不慢,武三思想到的,他已经做到,武三思未曾想到的,他也有所谋划,可谓面面俱到,周全至极。
武三思闷了许久,详细翻阅了濮州的案卷行文,仍是没有找到错漏之处,很是憋气,“唔,差强人意,贵官既是筹划周祥,休要只做些口舌文字功夫,勤勉办差,但有分毫差池,本王必从严论处”
“下官不敢”姚崇察觉到武三思话语中的凌厉之意,微不可查的蹙了蹙眉,恭敬如常,“殿下操持大军后勤,责任重大,事务繁忙,还请万万保重玉体”
武三思鼻孔里喷出一个嗯字,摆手让他退下,还算识趣,又是个能干的,且留着看看。
涿州,麻仁节、燕匪石和宗怀昌率领前军三万余人抵达范阳前线。
入城之后,不顾郑重等人的强力劝阻,派出一队骑兵夜袭契丹军营,一番扰攘叫阵,待契丹人整军出击,却并不接战,飞快撤退回城。
“果然与殿下所言一般,契丹人是吹大的,三波细作消息雷同,贼人不满万人,且都是老弱,可笑郑重自诩边塞宿将,可笑张九节自诩精忠,可笑宋自诩老成,都是睁眼瞎子”宗怀昌仰天大笑,“如何?麻总管,可要上报苏大总管,设法将这波贼人吞下?打响这当头炮,也是大功一件,哈哈哈”
麻仁节捋着两撮鼠须,嘿嘿冷笑,“此事未定,还须详查,上报之事,不必急于一时,大功嘛,定是少不得你的……”
宗怀昌又是一阵大笑,旁边不言不语的燕匪石,与麻仁节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他们都没有留意到,门外有个守卫的司戈,眉梢抖了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