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山达坝,是一座有巨大豁口的天然山峰群,也是由平原地带进入松漠和辽州山林地带的入口,属于燕山和兴安岭余脉的交汇点,一向是契丹人的天然屏障。
“吱呀,咔嚓”一只大脚踩过,地面上的枯枝草叶,发出悲哀的声响。
李尽忠缓慢走过红山达坝的豁口,这处契丹狼神降下的守护之山,如今已经被鲜血染遍,真的成了红色的山。
“死伤多少?”李尽忠脸孔扭曲,双目赤红,声音自牙缝里挤出。
“死了六千人,伤了一万有余”孙万荣也是愤怒不已,环顾左右,用眼神逼退从人,压低声音道,“都督莫要伤怀,汉人反复无义,狡诈多端,我早有防备,特意将平素与你我二人不睦的部落调派到边界,死伤最重的也是他们,我们的主力,伤亡不大”
李尽忠神色稍松,点了点头,契丹人中有的部落安于现状,不思进取,对于集结勇士,策动战事,总是藏着掖着的不肯落力,眼下吃了大苦头,想来会改弦更张,对于他凝聚人心极有益处,但这不代表他会将这个哑巴亏囫囵吞下去。
“昨日大杀我边境的,是哪方人马,是那营州边将吗?”
“并不是,先来的是郑重的涿州军,厮杀最是凶狠,边境将士事先,事先得了命令,丝毫未曾设防,损失惨重,几乎全部丧生在他手中,入境之后,与我军防备生变的主力军队交战,没讨得便宜去,很快引军避战,四下散开,糜烂我乡野部众,至日暮才撤退”孙万荣切齿痛恨,“营州边将赵文徽尾随而来,他们来时,正对上我军主力,遭我军痛击,狼狈败退”
李尽忠猛地加快脚步,走到山顶上,络腮胡子脸朝天,仰天长啸,“大周贱人,庐陵王杂种,如此算计狼神的子孙,我定要让你们血债血偿,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孙万荣振臂,四下里从人也都跟着高呼,声震四野。
吼声许是大了点儿,山峰地面剧烈震动起来,孙万荣顾盼自雄,斗志高涨,山顶上的李尽忠却是大惊失色,西南方向的天边,大批骑兵排成浩荡的长线,夹带烟尘铺天盖地涌来,方向正是脚下的红山达坝山口。
“传令,速速撤退,速速撤退”李尽忠脚下匆忙,一个不留神,脚下趔趄,从山头上滚了下来,脸颊被枯枝划得血肉模糊,从人亲兵涌上来搀扶,被他连打带踢,“滚,全都滚,牵马来,速速离开这里”
孙万荣也察觉不对,地面的震动越发剧烈,赶忙帮着呵斥下令,两人脚下生风,当先奔跑下山,越上马背,连连挥鞭打马。
“贼子,大祚厉,今日之耻,他日必百倍奉还”
马蹄迅疾,迎面风如同刀割,李尽忠眼睛都睁不开,脸上的伤口刺痛刺痛的,像只困兽一般,怒声咆哮。
孙万荣这次没有跟上,他虽然鲁莽粗鄙,心眼儿却不少,先是庐陵王勾搭,麻痹他们,再是涿州突袭,令他们死伤惨重,眼下人也杀了出来,趁火打劫。
契丹,分明落在了一盘大棋之中。
“整军,整军,且战且退,退出红山达坝,纥便部、独活部、芮奚部、伏部兵马到后山布防”
这处天然屏障是要不得了,孙万荣利落地点出几支兵马殿后迎战,形势危急,倒是顾不得私心,点出的都是他们两人麾下的主力强军,且先逃出生天再说。
一场遭遇战立时便爆发,人以有心算无心,勇不可当,契丹人才遭大周侵袭,又遭进击,身在家园,退无可退,成哀兵之势,两相在红山达坝拉开架势厮杀,杀红了眼,一场大战持续到天黑,契丹人终是不敌,连连败退,舍地数十里。
与此同时,松漠和辽州东北方向的丛林深处,室韦部落中心地带,酋长合布勒的独生子占据了最大最奢华的大帐篷,族中最勇猛的勇士团团拱卫着,年迈的合布勒在众多亲信的扶持下,深一脚浅一脚冲了过来,方才他的大帐中有刺客行刺,虽未能伤到他,却将他的妻子杀死了,他顾不得为妻子收殓,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那点儿珍贵的骨血,不亲自看上一眼,他实在放不下心。
“啊……”帐篷中发出一声惨叫,一个人影裹着帐篷的帘幕滚落出来,已然身首异处,大好头颅咕噜噜在地上滚动,直到合布勒脚边才停住,正是他如宝似玉宠爱了二十几年的儿子。
合布勒猛地止住脚步,心头阵阵发梗,周身颤抖不已,颤颤巍巍举起手,指着那缀满金玉的华丽帐篷,嘴唇哆嗦了良久,“放箭,里头不管有谁,统统给我射死”
羽箭如同飞蝗,黑漆漆一片,将金色的帐篷包了起来,里头惨叫声阵阵,帐篷外的皮毡子被撕扯成碎片,骨架也相继摔倒,埋在其中的人手脚支棱了几下,很快归于沉寂。
“掀开,好教我瞧瞧,是谁要断我的根儿?”合布勒像一只苍老体弱却不低头的野狼,眼睛里嗜血的光芒很是怕人。
掀开之后,却见里头人不少,其中一人是合布勒的亲兄弟,另外几人帽子揭开,露出了髡发,这是契丹人的特有发型,有的两侧剃光,中间扎成一绺,有的是中间剃光,两侧留着两丛头发。
“不愧是大贺窟哥家的龟孙子,种儿都是阴的”大贺氏是李尽忠原本的姓氏,窟哥是他的祖父,合布勒年老,与大贺窟哥是一辈儿,有过明争暗斗,却是谁都奈何不得谁,后来一直井水不犯河水,今日却是挨了好大闷棍,落得个断子绝孙,“不掘了你大贺家的狼头坟,老合布勒敲碎一身骨头喂狗”
涿州都督府,郑重破例召了主簿岑羲进后院,将权策交代的奏疏甩给他处置,自己抱着大胖儿子郑冀逗弄,心境大大放松。
岑羲伏案写着奏疏,一边写一边念,“臣涿州都督郑重谨奏,契丹大贺氏酋长、松漠州都督李尽忠不安本分,与辽州总管府孙万荣勾连,凌虐地方,先是压迫奚人,奴役阖族,再是祸害室韦酋长子嗣,继而暗杀各部头人十数人,罪恶盈天,室韦酋长合布勒老态龙钟,泣告于臣等,以头抢地,几度哭泣至晕厥……李尽忠目无君上,屡屡犯边,臣与营州都督赵文徽奋起反击,歼灭贼军两万余……边塞生变,臣伏请陛下降下雷霆,吊民伐罪,天诛此獠……”
郑重捏捏儿子嫩嫩的小脸,漫不经心听着,权策没有指令,他便要担当起来,有了权策的主意,他照着办就是,他的草率行动尚能挽回,倒是多亏了眼前的岑羲,本以为他不晓得已经投靠了哪家,却未料到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同一个战壕之中,“岑羲啊,大郎既有法子令契丹与室韦、四面树敌,何必还要私下允诺,将松漠之地割与他们?”
岑羲沉思良久,迟疑着道,“都督,蛮夷无利不起早,有肥肉引诱着,室韦、人出兵之意势必更坚,且,我等要防御的,并不只是契丹人,权郎君运筹千里,许是,已在布局远日……”
郑重嗖的一下坐直了身子,双目炯炯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