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州,汝阳县城,刺史府邸,也是越王府邸。
半夜时分,李贞亲自打着灯笼,带着他的心腹,汝阳县令也是女婿裴守德来到书房后的一间密室。
里面光秃秃的,四面墙壁,相对四个坐榻,一个黑衣人坐在其中一个坐榻上,背对房门。
听到有人进来,黑衣人起身行礼,“见过王爷”他眼上蒙着黑布,双手被捆绑住,却没有挣扎的意思。
“你还是不说,你是谁派来的?”李贞年过花甲,须发星星点点只剩下一点黑色,老脸沟壑纵横,掩不住天潢贵胄的傲气和自信。
“小的不能说”黑衣人语气平静。
李贞叹口气,到对面的坐榻盘腿坐下,“世道何以艰难至此?同是李氏宗亲,还如此防备,难道我还会恩将仇报不成?”
裴守德恭谨站在李贞身旁,“这位义士,你赤手空拳上门,自愿就缚,诚心感人,然而此时此地兵凶战危,我等也须倍加小心,此间并无外人,告知贵主人身份,我等也好安心”
黑衣人摇头,“此地之凶,不及朝堂万一,我家主人出于善意,愿伸出援手,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信与不信,全由王爷做主”
李贞眉头蹙起,怒气难掩,“你家主人既然有几分良心,何不呼应于我,共谋大事?一干毫无血性廉耻之辈,只会龟缩在长安安乐窝,每日跪拜仇人,偷偷摸摸派个人为本王收尸,还要藏头露尾,本王深以为耻,深以为耻”
李贞暴跳如雷,厉声怒斥,裴守德连忙安抚,“岳父息怒,岳父息怒,京中贵人也有难处,妖后把持朝政军权,爪牙众多,他们怕也难以动弹,如今能有心拉扯一把,已是难得,况且,如今局势不利……”一番话入情入理,说到局势,顿了一顿,“岳父忠勇诚孝,英明天纵,实不当有绝嗣之厄”
李贞面目讥诮,“本王有家财万贯,良田千顷,贵主人其有意乎?”
“王爷说笑,小的来做事,不是敛财”黑衣人苦笑,这王爷刻薄起来,倒也别具一格。
“哼”李贞冷哼一声,扭头不再说话,裴守德知道他的心意,“义士,岳父有一幼子,年方两岁,还请将他带出王府,为他寻一条生路”
“小的遵命”黑衣人没有二话。
李贞亲自上前,为他松绑,“我身边有八名忠勇,都是些死心眼,与我情比手足,一并托付贵主人,他们自会护佑我儿”
“岳父,这……”裴守德微微惊异,那八人他听说过,却一直在暗中,从未得见,“可须唤他们出来交代一二?”
“不必了”李贞看了眼空空四壁,嘴角上翘。
“王爷,主人提醒您,妥善处置文牍书信,以免牵连,若有不便,我等也可代为处置”黑衣人得了自由,抱拳道。
“哼哼,说到底,还是惜命啊,太宗皇帝的子孙,不该如此”李贞并不理会,喃喃自语几句,大步流星,走入黑暗中。
黑衣人在后,深深躬身为礼,旋即几个纵跃,消失无踪。
裴守德快步跟上,“岳父,此人可信否?八骏乃您贴身护卫,留在身边,多一分安全,岂不是更好?”
“可信,也不可全信”李贞脚步不停,冷风扑脸,豪气渐生,“八骏本是江湖快活人,何必拘在我身边陪葬,能走的,都走,都走,哈哈哈”
笑声狂放,惊动的,却是寒枝上几只乌鸦,呱呱乱叫。
汴州浚仪县,中军大营。
张光辅小眼睛充满不可置信,抖着粗手指,“你,贻误军机,作战无能,闯下弥天大祸,左右,与我推出,斩首”
“相爷饶命,相爷饶命”羽林卫郎将磕头如捣蒜,他率领一千余兵马抵挡李规数百偏师,轻率大意,立功心切,遭敌军诱骗,轻骑追逐,敌军分散成小队,潜入漕运粮仓纵火,慌乱中回师营救,又被敌人趁机掩杀,死伤惨重,漕运粮仓经扑救抢运,救出来不足五成。
“推出去,斩”张光辅不留情面,滚圆的身躯原地跳起,扔下火签,帐中护卫架起羽林郎将拖到外面,只听得一声惨叫,首级传入中军各部。
张光辅坐立不安,他豁出去自身安危,对北衙羽林卫寄予厚望,让他们去立功,让千牛卫去送死,不料结果反转,千牛卫百人把敌军主力歼灭,敌酋授首,羽林卫大败亏输,闹得个里面不是人。
铺开案卷,开始写请罪奏疏,写不了几句,心浮气躁,唤来幕僚代笔,心中戾气大盛,要消弭这次失误,平叛须得再轰轰烈烈一些才行。
“报,禀报相爷,大将军军报,左武卫诸军已完成汝阳合围,恭请相爷移驾前往,坐镇指挥”
“甚好,传令中军,立刻拔营,请权将军与我同乘”张光辅喜形于色,这是惯例,最后一击请主帅指挥,坐享大功。
“将军的腿伤好些了否?”
“已经不碍了,多谢相爷关怀”
“军中伤亡如何?”
“死伤十八人,多谢相爷关怀”
张光辅的马车上,他一路嘘寒问暖,权策虚与委蛇,两人倒是亲近了许多。
“哎,都是忠勇壮士,你休要这许多客套,说起来,将军于我有救命大恩,麾下千牛卫以一当十,令人刮目相看”张光辅这话出自真心,长安千牛卫是公认的绣花枕头,东都千牛卫应当比绣花枕头还不如才是,岂料战阵之上如此凶猛,一夜覆灭李规全军。
“都是天后洪福,相爷指挥得当,末将侥幸”权策心境不乐,还要在这里逢迎拍马,郁闷难言,张光辅以为是初识战阵之故,宽慰有加。
到得城下,张光辅视察各军,见汝阳城围困如铁桶,甚是满意,大大夸赞了崇裕。
权策目见耳闻,尽是凄凉,汝阳周遭已经一片狼藉,残垣断壁,血流成河,走不了几步,就是一堆堆的尸首,普通百姓打扮的,比军士打扮的,要多出数倍不止。
他亲眼看见一个折冲都尉,策马长枪,将一个幸存幼儿刺穿,挥舞取乐,幼儿没有立刻死去,稚嫩的惨叫声持续了半柱香,血流尽而死。
权策怒从心头起,手中弓弩失手,一只羽箭直飞过去,自左边太阳穴入,右边太阳穴出,那都尉当场气绝。
部属大惊,数百人渐渐围拢,“你们是何人?胆敢袭杀我们都尉”
“东都千牛卫”千牛卫众骑夷然不惧,策马压上,陌刀上血迹斑斑,逼得对方连连后退。
突然闻报,汝阳城西门有小股兵马出来抢粮,张光辅下令诸军并力绞杀。
军将们趁机转向,吆喝连连,绕开千牛卫,往西门杀奔过去,有那么一瞬间,权策甚至想下令从后方掩杀这帮畜生。
“将军,我们怎么办?”卢炯手臂上缠着绷带。
“道不同,他们向西,我们向东”权策懒懒挥手,率领众人向相反方向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