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宫,观风殿。
清晨时分,武后尚未起身,殿门前,皇嗣李旦已经跪满了一整夜,憔悴不堪,摇摇欲坠。
谢瑶环入宫当值,见此情景,看了眼殿内开始走动的宫女们,无人朝这里看一眼,也无人替这位身份高崇的皇嗣传话。
没过多久,殿内灯火通明,近身伺候的韦团儿踏出大殿,见到谢瑶环,屈膝福了一福,“瑶环姐姐,陛下刚起,您晚上一炷香的功夫再入内更方便些”
谢瑶环似笑非笑,这些小事,她心中有数,倒是不必领情,“韦娘子官任尚宫,皇嗣在殿外长跪,若不禀报与陛下知晓,恐有失职之嫌?”
韦团儿心中一突,她夜间约束宫女封锁消息,还可以打着不敢惊扰陛下睡眠的旗号,若是陛下晨起之后,继续瞒报消息,怕就是一桩罪过,躬了躬身,“谢过瑶环姐姐提点,团儿待会儿随姐姐一同入内通报”
殿内,武后对镜而坐,神色难得怔忡,轻轻抚了抚鬓角,竟然有星星点点在其中了,脸庞皮肤也微微有些松弛了,她转眸看了看镜子旁边的一幅画,亮金色的凤袍,惊心动魄的身段,胸前的隆起如玉似雪,她怕是再也难以做到了。
闭目凝眉,权策总说她是天上人,她终究还是会降下云头,落在地上的,她终究是个凡人,是个母亲,会因儿子的无能懦弱大动肝火,伤及心神,彻夜难眠,她不相信儿子会用巫蛊之术诅咒自己,势必是东宫有小人作祟。
但相比之下,她更愿那的确是儿子所为,至少能证明他终于长出了牙齿,像是她的孩儿。
“陛下,皇嗣在殿外长跪整夜,看着不大好,请您示下”韦团儿淡然禀报。
武后腮帮子隆起了一瞬,自虐?愚蠢已极,冷厉的处置在红唇边转了个弯,终究咽了回去,“送他回东宫闭门思过”
韦团儿听令退下。
不片刻,武后衣装整齐,妆容精致,再看镜中,身段比之画中人差了些腰身,威严气势却是远胜数筹,“瑶环,千骑人数太少,你与娄师德商议一番,扩充为万骑,募兵之事,若是有难处,便自右玉钤卫先行征调,右玉钤卫方面,令侯思止再设法补充”
“奴婢遵旨,陛下,奴婢才德不足,难以统帅万骑,还请陛下……”谢瑶环第一反应便是交卸军权,她渐渐看清,她对心心念念的大郎,最大的用处不是执掌兵权,而是近在陛下身侧,所以,兵权她随时都可以交卸,哪怕做个洒扫宫女也是无妨,唯独不可以因揽权惹得陛下厌恶。
“噗嗤”武后笑出声来,不置可否,当先而行。
谢瑶环心中茫然,紧跟在后头,眉头紧皱。
武后走出大殿的时候,韦团儿正搀扶着李旦离去,李旦胖大,有气无力,走得极慢。
韦团儿眼角余光见到武后的身影,嘴角阴狠一挑,“团儿谢殿下不娶之恩”
李旦昏沉之中,听到这句嘲讽蔑视气味儿十足的话,如遭雷击,身子晃荡两下,轰然倒在地上,勉力蠕动,却没能起身。
武后迈着轻快步伐走来,径自在他旁边走过,裙裾轻,拂过李旦仰着的脸上,带着幽幽浓香。
李旦已经想不起有多久,没有与母皇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过了,他放弃了挣扎,就那么仰面朝天倒在地上,两行热泪不停滚落。
武成殿,武后临朝。
朝中事务处置完毕,你方唱罢我登场,东宫遭厄,武承嗣等人自然不会放过,一扑而上,这次他们学了精乖,皇嗣毕竟是陛下的儿子,处置权只在陛下手中,火力集中,冲着皇嗣妃刘氏、德妃窦氏等东宫外戚疯狂挥刀,皇嗣方面的迎击也有了些起色,设法转圜之外,还捎带着反攻,武家子弟的劣迹一一揭露出来,将不少朝臣斩落马下,斗得不亦乐乎。
这种场景,武后一眼可看穿,带着轻柔的笑意,冷眼旁观。
一个姓韦的冬官衙门郎中卷入进来,阴森森给了皇嗣一党一记暗箭。
武后脸上的轻松不翼而飞。
李显,李旦的哥哥,庐陵王李显,加入了战团,竟不是为弟弟张目,而是乘着武家的东风,忙着扩张自己的势力。
“真是朕的好孩儿”武后胸口高高鼓起,她知道李显没有这个本事,也没有这份狠心,操盘的,定是他身边那个像极了自己的祸水女人,就是因为她,自己才废了李显的皇位,岂料,他竟还不知悔悟。
“臣天官衙门铨选郎中崔有奏”崔这时候冒了出来,“朝堂铨政,有德者居其位,有才者克其功,今各方职官虚悬,恐有怠朝政”
武后扯了扯嘴角,还算有清醒的,“诸卿以为如何?”
话音未落,麟台监宗秦客一跃而出,“臣保举州刺史薛稷,豫州司马萧至忠,象州长史刘幽求”
话音落,朝中一静,武三思这条忠犬,莫不是失心疯了,保举的怎么都是不着四六的人马,都是谁的人?
“臣附议”率先出列支持的,竟是春官侍郎严善思,“臣保举琼州主簿宗楚客,庆阳令陆象先,萧县令李尚隐”
“臣附议宗监令与严侍郎”武三思出列附议。
“臣附议”葛绘也出列。
朝官们惊魂未定,便看到了两个大块头人物,消化良久,渐渐弄清楚,这显然是权策与武三思做了利益交换,趁着武承嗣一党攻城略地的时候,抄了后路,捡起了死鸡。
只是宗楚客定是武三思的人无疑,权策的人又在何处?
武承嗣一直在部署攻防,却是忽略了保举官位一茬,棋差一招,恼怒不已,反复思量,却是无可置喙,那些人他都不认识,如何阻碍?弹劾武三思和权策朋比为奸?怕不是作死,朝中最大的朋党就是他自己。
武后呵呵一笑,目光似有似无落在武承嗣身上,“承嗣若有贤人,也可奏来,朕一并诏准”
武承嗣心肝悠忽提起老高,赶忙调整了表情,做欢喜状,趁机举荐了心腹张嘉福担任凤阁舍人,将麟台喝西北风的王庆之解救出来,重回兰台,升为殿中侍御史,钱途大好。
“举贤任能,朝臣之责也,诸卿尽职尽责,公而忘私,朕心甚慰”武后对保举入朝的几人也并不熟稔,但她心如明镜,这定是权策在履行自己的诏令,为太平公主铺陈根基来了,却是找得好时机,形格势禁,精巧到极处,以他行事风格,这里头可能任何人的人,却绝不可能有他自己的人。
大开大阖,盘绕大势,却又志虑忠纯,委实难得。
武后心中怅惘,叹了口气,站起身,“赐梁王武三思白璧玉圭,许车驾配用朱轮华毂,恩赏其长子崇训为尚宝丞,赐权策……姓武”
武三思欢喜不迭,出列谢恩,葛绘代权策领旨。
群臣有的艳羡,有的钦佩,最多的是叹服,武承嗣脸色维持不住欢喜,漆黑如墨,心中翻江倒海,这不只是官位的问题,定是有个什么政治节奏,又给这两人踩准了。
夜,太平公主府。
香衾之内,玉臂横陈,云雨之后的热气蒸腾。
崔过府报喜,太平公主心情甚佳,晚膳都不用,拉着他在床榻上折腾了好些时候,她最清楚,薛稷、萧至忠、刘幽求、陆象先都是她的门下。
亢奋过后,想起不对,“那小贼不在神都,你如何与他们呼应?”
崔支起身子,“上官待诏走前,令我等听从葛绘区处行事”
“如此说来,那李尚隐,是上官婉儿的人了?”太平公主眯了眯眼睛。
崔默认。
太平公主沉着脸思量,权策花费偌大心思帮助自己,一无所取,是情理所应当,她丝毫不感意外,武三思将宗秦客的弟弟宗楚客从岭南烟瘴之地搭救出来,得了两份忠心,他和权策一路行事,合了武后的心思,得到了恩赏,这才是他最在意的收获。
上官婉儿也出手相助,却只塞了一个人,她的收获又在哪儿呢?
怕不是在自己最宠爱的外甥儿床榻之上?
太平公主心头登时抑郁,重新在朝中营建起势力的喜悦,消散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