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衣奉御刘行感并不是个容易亲近的人,年纪大约二十多岁,面目白皙,行止矜持,眼睛总是看着天,颇为傲气,交谈了没几句,权策便不打算按太平公主的指示与他深交,其人见识算得广博,文学上颇有造诣,奈何性情偏激,崖岸自高,容不得不同意见,一有分歧,非要争论个子丑寅卯出来,一旦信了什么事情,便九头牛都拉不回。
权策面上和煦,捧着他说话,好听的话反正不要钱,有来有往,心下叹息,这个性情,呆在家里做大少爷,出外搞学术研究,都是顶好的,出头混官场,尤其是在眼下这个乍暖还寒的时候,堪称浑身都是把柄,怕是要害人害己。
权策渐渐忍他不住,说的话越发简洁,不耐和敷衍之意肉眼可见,王同皎仍旧口若悬河,将自己的心得体会当做金科玉律,要一股脑儿灌输给权策,帮助他提高进步,不再写出断头词,穿魂诗,免得贻笑大方。
薛崇胤蠢蠢欲动的小心机总算有了用武之地,一下子从坐榻上窜起,“表兄,刘奉御说得真好,我等都该好生领会,哎呀,我突地记起,姨母说了,让咱们早些回府,今日要给王家大表兄,相看新娘子呢,咱们都要去见礼的”
权策恍然惊醒,很是意犹未尽地与刘行感作别,“今日一晤,时光短暂,却如相交十年,刘兄博闻强识,令人钦慕,山高水长,日后再会”
刘行感本有些不悦,见权策如此说,面色稍微好看了些,随意拱拱手,“既是如此,贤昆仲自去便了,权大郎的吊古战场文,我是读过的,本还有意考校一番,论断一番遣词用语,只能留待来日了”
权策听闻此言,如蒙大赦,许是起点太高,家中长辈又没有文才拔尖的,出道至今,还没有谁来掂量过他的成色,唯一一次考校,是魏元忠,考校的还是佛理慧根,得以划水而过,成就大名,要是跟这货咬文嚼字,头发都要白几根,站起身道,“能得刘兄指点,乃是在下的福分,只是刘兄备位宫廷,日理万机,怕要忙碌起来,只好有缘再见”
刘行感听出拒绝之意,脸色沉了一沉,随即又挑起眉毛得意了起来,“嗯,都说尚衣奉御是顶顶体面的差事,今我为之,必能令此官更增风色”
权策捧了几句场,带着薛崇胤溜之乎也。
薛崇胤祭出的遁去理由,却不是信口胡诌,而是确有其事,只是时间上并不如何紧迫,只要晚膳前回府即可,毕竟王晖要晚膳时候才能下值回府,如今两兄弟赶早到了高安公主府上,被分派了庭院装饰的活计。
此时礼制宽松,并不避忌男女相见,隆重其事主要体现在府中各处和上下人等的装饰打扮上,家中仆役管事,也只有今日,男女喜庆之时,可以穿白衣,家中老少主人,都可以穿绯红色,当然,这对于高安公主府不存在,公主是一品,驸马是五品,来帮忙的义阳公主也是一品,权竺要念书没来,权箩来了,人家年纪小,但是爵位高啊,天水公主穿着微缩版的紫袍霞帔,有模有样。
薛崇胤是郡公,明晃晃的二品爵位,唯有权策要局促一些,他是七品官,没有任何爵位在身,高安公主一边为他穿上绯色衣袍,一边抹着眼泪,“我儿最是可怜,做那许多事,却……”
话到一半,哽咽难言,权策赶忙耍宝安抚她,“孩儿天生丽质,穿什么都是一样好看,待会儿孩儿就躲在外头不露面,免得抢了表兄的风头去”
高安公主最是吃他逗,咯咯娇笑不停,“今日给你表兄相亲,过不两年,就该轮到我儿了,却不知是哪家小娘子有福分,伺候我儿”
“孩儿才不急,突厥未灭,何以家为”权策胡乱拉扯的理由,惹来高安公主嗔怪。
待到一切准备停当,约定的时辰已经将要到了,权策自告奋勇,带着薛崇胤和府中管家仆役,一同到坊门口迎候。
约定的时辰已经过了,坊门前的大街上,仍旧不见人影,薛崇胤落地便显贵,未曾被人拿捏过,等得烦躁,“云弘嗣在外任官,这老云家便没了规矩,这么大的事情,都做得没个样子,真真是无礼至极”
“休得胡言,结亲之事,乃是两姓之好,由不得耍性子,女方矜持一些,也是应有之义”权策嘴上劝导,心中却渐渐绷紧了。
这门亲是姨父王勖打点的,定的是狄道郡守云弘嗣家的闺女,云弘嗣乃是已故归德公云定兴的嫡长孙,家世算得显赫,此事早在两年前就已商量妥当,如今云弘嗣在外为官,家务委托给了叔父云师泰打理,这中间,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等到日头偏西,权策脸色渐渐阴沉,不管因何故耽搁相亲,便是取消也罢,云家至少该派个人来,传递个消息,这般无缘无故将人晾在一边,亲结不成,怕要结仇了。
正要派人去云家问询,迎面一骑快马飞奔而至,马上人是个中年人,长须飘飘,神色有些急切,“敢问可是高安公主府上?”
“正是,在下权策,舍弟薛崇胤,敢问可是云郡守府上?”权策按捺住火气,依礼相见。
来人下得马来,羞愧道,“竟是权郎君当面,在下失礼了,我乃朝中天官衙门铨选司郎中云师泰,今日本当为侄孙女打理相亲之事,奈何为凤阁侍郎李相爷召了去,耽搁了功夫,惭愧惭愧”
“无妨,国事为重,改期也使得”权策抽了抽嘴角,一言不合搬出李相爷,憋住气,应付了一句,天色已暮,他身后又没有从人车马,显然今天是不能成事了。
云师泰连连摆手,带出了哭音,“权郎君恕罪,在下另有内情要详说……”
权策听出话头不对,立刻打断他,“且慢,云郎中,权策毕竟是晚辈,此事有尊长操持,还请云郎中随我移步,到府中细说分明”
云师泰张口结舌,叹息一声,随着权策回了高安公主府。
见了王勖,云师泰和盘托出,却是不出权策所料,亲事黄了,给的理由是陇西李氏有个旁支,家中亲长病危,急于寻一门亲事冲喜,李昭德与那一支关系密切,便开口求取云家女,云家老夫人已经一口答应,接下了聘礼,再无转圜余地。
“尔等欺人太甚,一女岂可两嫁,此事若无说法,我绝不干休,便是闹上朝堂,丢的也是你们云家的脸面,且看你们云家的门风,可经得起大庭广众检视否?”王勖当场爆豆,怒发冲冠,冲到云师泰面前,戟指怒骂。
云师泰脸色变幻,嘴巴抖了抖,硬着头皮道,“此事终究我云家理亏,若是公主府不弃,我愿将我次女嫁与令郎”
“你……”王勖身子摇晃几下,手指都哆嗦了,虽说同顶着个云字,但云家大房嫡出,和云家三房庶出,地位天差地别,张着嘴巴要说什么,一口气没上来,晕厥过去。
权策赶忙上前搀扶住,令下人去请医生,对云师泰道,“云郎中,今日我便不留你了,还请回府好生劝说,三思而后行”
薛崇胤紧跟着冷哼一声。
云师泰脸皮子紧了又紧,一声叹息,狼狈离去。
不片刻,内院也听到消息,高安公主风风火火杀将出来,见王勖人事不省,儿子婚事又没了着落,伏在权策肩上,哭得撕心裂肺。
愁云惨雾中,权策心中一阵阵抽疼,浓重的耻辱感袭来,一个念头不可遏制的在脑海里转圈圈,云家宁愿嫁女给李昭德的族人冲喜,也不愿嫁入公主府,若是他有李昭德的权势,那云家可还会做如此选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