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清早时分,晨曦初露,天地间尚有夜间残留的幽幽凉气。
是夏日一天当中,最舒爽不过的时辰。
冬官尚书张柬之是一员干臣,素来自律极严,武后移驾,留驻神都的朝官公卿大多有所松懈,本性毕露,公事得过且过,玩乐花样百出,永丰里的生意都好做了不少,张柬之却与这股子风气保持距离,过得苦行僧一般刻板,并不放浪形骸。
夏令时分,昼长夜短,他在衙署中处置公务的时间也随之延长,每日寅时便来到了冬官衙门,到酉时向晚才离去。
今日一如往常,张柬之骑着马,在青石板路面上哒哒而过。
他的脸绷得很紧,哀戚悲伤之情难掩,双目不时闪过丝丝绝望。
在这个鼎盛朝代,夏日不仅是繁花似锦的时节,也是男人们最花枝招展的时候,无论老幼,鬓边插花,腰间佩花,帽子上簪花,最是风尚,大丛大簇,大红大紫,显出无边富贵。
相比之下,张柬之格格不入,他的官服虽是紫色,腰间的腰带却是素蓝色的,身上别无饰物,这是长辈为小辈服丧的打扮。
短短旬月之间,他的仕途、家族连遭挫折。
究其源头,还是孤拐性子发作,满怀被边缘化的愤懑,自作主张所致。
要是在一开始,就不拿捏姿态,顺应了姚崇的暗示,乖巧旅行权策党羽的职责,将边朝静压制住,让他有其位而无其权,那么,便不会有后来的许多是是非非。
他不会一举开创先河,同时成为李旦和权策的眼中钉,他的幼子也不会死。
不对,还不止如此。
前日,太孙李重俊的人马斜刺里杀出,冲着他亮出了刀锋,他同时是两方储位争夺者和天下权势第一人的敌人。
“真真好大的体面尊荣,何德何能啊”
早间无人,大道通衢,马匹尽可放开脚力,不过一炷香的时辰,便到了冬官衙门前。
张柬之没有急着下马,矫首昂视,望着天际通红绚烂的一轮红日,发了会儿呆。
红日初升,大如车盖,孤悬在天边,沧沧凉凉,却蕴藏着火热的能量,待到天时来到,它便可跃居天中正位,俯视苍生,炙热人间。
想他一身才学,也有六龙乘风,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志向,而今仕途未半,便将中道夭折,还不知前头有什么艰险厄运等着。
“九鼎食,九鼎烹,行路至此,总归要占一样吧”
张柬之脸色奇迹般的转好,生平大志归于寂灭,眷恋不舍全都抛开,这世间,似乎并无大事可萦怀。
缰绳一抛,跨步下马,张柬之昂首挺胸,飒然迈步,进入冬官衙门的朱漆大门。
从人纷纷小跑着跟随,等他们进去,朱漆大门徐徐关上,只留下一处角门。
无人留意到,玉鸡坊的工地上,宅邸的阁楼上,甚至街头巷尾,多了一双双眼睛,注视着这扇门关闭。
经营码头,捐献人力的老员外,笑眯眯地笼着袖子,与督管坊市外墙重建的官差们打成一片,闲谈说笑。
眼下,工地里头,已经没了民夫,都是他的所谓码头苦力。
聊得差不多,老员外瞟了冬官衙门的门户一眼,拱手告辞,返回自己的府邸。
“崇敏郎君,张柬之已经进了衙门,相王府的人就在附近,梅花内卫的人已经收缩,全都聚到了里头”老员外躬身立在阶下,一五一十得禀报。
“瞧这模样,已然万事俱备,随时都可暴起,您看……”
武崇敏一身玄色箭袖胡服,利落精干,负手站在门廊下,门廊两边的盆景,姹紫嫣红,他伸手扶着花枝,阖着眼睛,俯身嗅了嗅。
“不必着急,再等一等”
老员外闻言讷讷,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崇敏郎君,相王府那边,许是在等待我们一方,将太孙李重俊的关联人派入冬官衙门后,才会动手,梅花内卫更是打的后发制人的算盘,我们等,许是无人会先下手开局”
武崇敏呵呵一笑,“我心里有数,我们等的,不是相王府和梅花内卫,而是一个人”
“既然到了这一步,何不搂草打兔子,顺手将麻烦一股脑儿解决掉,岂不是更好?”
“再说了,张柬之勤勉,我也不忍心他留遗憾,这最后一日,让他完成当值,庶几可少几分怨气”
老员外懵了懵,不敢多问,“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武崇敏手指动了动,在盛大开放的牡丹花瓣边缘细细捋过。
“咔嚓”突地用力,一朵硕大的花瓣应声而落。
“大兄贵重,不容闪失,芝兰在前,亦必除之”
“张柬之,再会”
冬官衙门内,张柬之并未察觉外间山雨。
今日他仍是忙碌,江南暴雨,山洪泛滥,黄河汹涌,屡破堤坝,他派出去的人,三日一报,禀报进展,他居中征发调度,物资劳役,千头万绪。
最后,案头还有一桩麻烦事。
神都留守、宰相狄仁杰发下咨问函,以军器监攸关军政要害为由,动议改变军器监官制,将其自冬官衙门转隶夏官衙门,与武库司合署,裁撤冗员,简明政务。
显然,权策留在神都的党羽,已经对他失去了耐心,放弃了巧劲,转而以强力压人,只要这个动议得以通过,那么军器监的走向归属,便不是他能掌控的了。
张柬之有些喘不过气来,胳膊拧不过大腿,一番折腾,到头来,只是转头成空,毫无意义。
“大司空,军器监令边朝静求见”
“让他进来”
“下官见过张尚书”边朝静拱手为礼,神情极为冷淡,张柬之让他靠边站,又触怒了李旦,于公于私,是敌非友。
张柬之也不在意,叫他来,只是例行公事,将咨问函递给他,“狄相爷有意改动军器监隶属官制,发文咨问,你可详阅,上呈回复”
边朝静大惊,连忙接过,匆匆翻了翻,面如土色,抖似筛糠,他几乎可以预见到自己的黯淡前路,“大司空,下官等心向冬官衙门,还请大司空仗义执言……”
张柬之苦笑一声,他也是泥菩萨过江,一言不发,摆摆手,让他退下。
边朝静如丧考妣,机械地转身离去。
张柬之目送他出门,夕阳如血,照在他身上。
“嗖”
破空声响起。
夕阳仿佛化为实质,穿透了边朝静胖大的身躯,一蓬血雾纷纷扬扬,溅落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