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驾临国子监,在张寿的想象中,必定要洒水净街,兵马开路,法驾卤簿,万民焚香……反正一定会是一个非常繁琐的过程,来得也一定很慢。
然而,出乎他的预料,就如同裕妃和永平公主驾临月华楼时,四周围兵马虽有数百,但也远远称不上森严一样,从朱莹一大早风风火火地传达消息,到作为皇帝前哨的数百骑兵抵达国子监街以及更前头的集贤街布防,然后传来皇帝出发的消息,中间总共只有一个多时辰。
这其中,还包括了皇帝宣布这个消息时的那个朝会。
至于国子监从学官到监生,乌泱泱四五千人全体出迎,那也是没有的。不是怠慢无礼,纯粹是因为从最门口的牌坊到中线上的彝伦堂……根本站不下这么多人!
人太多站不下这几个字,张寿是亲耳听到国子监祭酒周勋说的。
张寿心中却也知道,如今这样的承平盛世,国子监挂名监生四五千那是肯定有的,说不定还不止。然而,如同张琛陆三郎这样名为坐监,实则就是挂个名头的监生,绝对不可能在少数。哪怕堂堂天子不可能数人头,但差个几十人不要紧,差个一两千,站出来哪能不露馅!
作为学官的一员,此时,张寿和一群国子博士们站在一块,而按照出身家世和未来官职来说,很可能要高过他们的张琛以及朱二,却反而带着陆三郎和一大群贵介子弟落在后面,朱莹和齐良邓小呆则是更后面,学官、监生、家眷,三层泾渭分明,直到马蹄声打破寂静。
然而这次却不是黑压压的护卫队,来的只有一骑人。随着人越来越近,张寿很快认出,那是他曾经在月华楼见过一面的司礼监秉笔楚宽。
只见人独自策马过来,就跳下马背,皮笑肉不笑地一点头,随即淡淡地说:“皇上口谕,学官也好,监生也罢,该读书的读书,该讲课的讲课。皇上要看的是读书的实景,而不是出迎那点虚礼。”
说完这话,见周勋带着众人大揖行礼不迭,他就笑着说道:“所以,大司成,少司成,这就让大家散了吧。皇上没用大驾卤簿,也没用法驾卤簿,就是锐骑营护送过来的,大伙儿不用在这干等。”
楚宽话说得温煦,可周勋和罗毅这祭酒和司业却哪里不知道,这阉宦看似不显山不露水,似乎谈不上揽权,人却极其精明厉害,所以被视作为接替司礼监掌印的不二人选?于是,一贯喜欢凡事退后不担责的罗司业,本着谨慎的原则,破天荒上前了一步。
“那敢问楚公公,皇上多久到?”
“这我哪知道呢?”楚宽打着哈哈,目光在人群中一扫,却是落在了一身博士冠服,却依旧显得鹤立鸡群的张寿一眼,随即轻描淡写地说,“总之,皇上要看的是读书,讲课。”
彻底明白了楚宽的言下之意,周勋和罗毅立刻二话不说转过身来,对着学官们大声吩咐了起来。自然,新官上任却根本没有拜见过他们这两个上官,还惹出了一大堆事情的张寿,完全就被人撂在了一旁。甚至这两人急匆匆撵学官们回讲堂的时候,也忽略了张寿。
还是官居二品的周勋在走出去几步后想起这一茬,随即连忙转身吩咐道:“张博士,既然皇上此来还有犒劳张琛等有功监生的意思,那就劳烦你带他们在这儿迎一迎皇上,我这就去国子监中巡视了!”反正张寿是在御前挂了名的人,他也没法在乎人在御前再露脸了!
张寿还没来得及答应,就只见周勋以一种和年纪毫不相称的敏捷飞快地一溜小跑离开,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当然也听懂了言下之意。
反正你暂且没派职司,张琛那些监生也从不上课,你们不迎天子谁迎?
而等到张寿回过头来,就只见张琛和陆三郎等人已经是笑容可掬地围着楚宽,七嘴八舌套起了话,称呼乱七八糟什么都有,然而,却没有一个人试图鬼鬼祟祟塞点金银玉佩之类的贵重物品贿赂。
很显然,楚宽早已经不是能用这点小东西打发的人物。
张寿瞅了一眼正在和齐良邓小呆说话的朱莹,略一思忖,便向楚宽走去,打算再尝试着探问一下,皇帝到底几时到。然而,就在这时候,就只听耳畔一阵马蹄疾响,和之前那一次预先抵达的数百骑兵一样,一队人马倏然从集贤街拐上了这条国子监街。
而在经过文庙时,一应人等整齐划一地下马疾行,等过了那一段之后便再次翻身上马。
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乍一眼看去,那素养完全不逊色于他曾经见过的雄威那支骑兵。
然而,等到这一行人到了大学牌坊前时,他只听一声令下,百多人再次下马,唯有当先那位骑着黄骠马,蓄着一抹漂亮小胡子,看上去有些慵懒随便的三十出头英伟青年高踞马上,下一刻,人缓缓策马过来,到牌坊前才一跃落地,动作极其矫健。
而与此同时,刚刚还被张琛等人围在当中的楚宽,已经是排开人群,迎上了前去。
“奴婢恭迎皇上。”
张寿此时此刻已经惊呆了。这么一个混在一大群骑兵之中,令行禁止,刚刚还潇洒演出了一场默契配合的似武将青年,竟然是当今天子?
不是说人之前还被什么临海大营发生营啸给气病了吗?看人眼下这样子,怎么也不像是会轻易被气病的病弱天子啊!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自己的这个国子博士是怎么来的了;也明白了为何皇帝会如此轻易地答应朱莹,甚至在国子监犒劳自己身后那些所谓有功的贵介子弟;更明白了人为什么会带着永平公主微服私访,默许了什么月华楼文会……总之,这一看就是个任性的天子!
前有楚宽带头上前恭迎行礼作为模板,后有张琛带头的一大群名门子弟在那作为参照系,张寿不禁轻舒了一口气,非常庆幸不用成为磕头虫。他依样画葫芦来了一个深深长揖,紧跟着就听到了一个和煦的声音。
“你就是张寿?抬起头,让朕看看莹莹口中的世外竹君子,天上谪仙人,到底是何风范。”
张寿心里咯噔一下,等直起腰时,却只见那位尚在壮年的天子已经不慌不忙地走到了距离自己不过七八步远的地方。只见人负手而立,眼睛上上下下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最终才笑了一声:“确实一表人才,不过朕很好奇,你怎么收服这群小子的!”
还没等张寿回答,皇帝就右手一划,一一点过张琛等人:“当然,朕更好奇的是,怎么带着这些乌合之众,拿下那些乱军的?”
大小姐不会把夤夜下药的事情说漏嘴了吧?还有花七……
张寿心念一转,却知道此时绝对不能去看朱莹,也不能指望朱莹来提醒他,之前她到底在御前说了些什么,只能就自己对这位千金大小姐性格的了解赌一赌。
因此,他微微一笑,满面诚恳地说:“回禀皇上,当然是示敌以弱,诱敌深入。”
“哦?怎么个示敌以弱,诱敌深入?”
“很简单,臣在村口安排了人,和前来村中的那拨乱军首领说话,道是众人担忧路上乱军,因此一面派人急告京城求援,一面仗着护卫众多,继续安然呆在老师的翠筠间中。”
张寿顿了一顿,见皇帝微微点头,他就继续往下编。
“而等乱军突入时,莹莹抚琴,张琛和陆筑在旁边敲边鼓,其他人则带着护卫在屋子里假装毫无防备。乱军三队突入三间竹屋,结果一路被一网打尽,剩下两路人因为首脑被莹莹拿下,仓皇来袭之际,被阿六和赵国公府护卫拿下。可以说,因为大家齐心协力,才有此胜。”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了朱莹的声音:“没错没错,皇上,这次能够几乎毫发无伤全歼乱军,多亏了大伙儿众志成城,齐心协力!”
张寿顿时暗自松了一口大气。看来他赌对了,朱莹在皇帝面前也是这么说的!
小先生真厚道!大小姐真厚道!
这一刻,除却张琛和陆三郎之外的所有人全都在心中这般念叨。只不过,当皇帝一眼扫过来时,他们还是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一面心中打鼓,一面暗自鼓励自己千万别露馅。万幸,足足好一会儿之后,他们终于听到了皇帝的笑声。
“呵呵,那倒是不错。人人都道他们浪荡不中用,谁知也有一鼓作气,胆色过人的一天,你这个老师倒是名副其实……张琛!”
一群混功劳的厚脸皮!张琛正在心里腹诽,骤然听到这一声,他登时打了个激灵,慌忙应道:“在!”
“刚刚你家小先生所言是真的吗?”
要是从前的张琛,那是绝对会拆穿张寿的谎言,可此时的他只是一犹豫就朗声答道:“是……真的!”
张寿和朱莹两个功劳最大的都愿意分润,他就算不乐意也只好算了!毕竟那天他斗嘴也没斗过那个指挥使,还是靠着张寿反唇相讥找回了面子,动手时他也没帮上忙……
陆三郎见皇帝又朝自己看来,赶紧也把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皇上明鉴,当然是真的!”
“哦。”皇帝这才呵呵一笑,仿佛十分满意似的颔首道,“不错,很好,浪子回头金不换,所以朕今天特地要借国子监这好地方,犒赏一下你们这群小子!好了,张寿带路,你们都跟着,朕难得来国子监,正要好好看看这太祖亲自带人修建的大学重地!”
那一刻,第一次见皇帝的齐良和邓小呆不由得心中惊叹。
皇帝竟是如此雷厉风行,言谈举止更是让人如沐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