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陆绾和刘志沅这样曾经过五关斩六将从科场杀出来,而后又在官场颇有建树,称得上顶尖文官中文官的角色,张寿当然用不着背上《幼学琼林》原文中的两段来启发两人,甚至他在提及目录的时候,还特意把《幼学琼林》中的天文那段给特意拿掉。
原因很简单,就凭这年头读书人那种用哲学以及道家神学来解释自然科学的尿性,这天文方面的知识还是不要放进去的好,反正有自然课!
然而,张寿却没想到,陆绾刘志沅却觉得,鉴于皇帝有意放松天文禁令,三垣四象二十八宿一定要写进去。想想这也算是古代传统文化,他也就姑且没有发表意见,但却一再强调,不要再里头加入太艰深又或者太神怪玄奇的东西。
至于陆绾和刘志沅会分别去请谁来编这书,他就管不着了。反正他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回头务必拉上皇帝亲自充当总裁官,然后用这三寸不烂之舌,把那些过分糟粕的东西都大刀阔斧地统统砍掉,想必皇帝也会很高兴地接下这样的思想统一工作。
而给陆绾和刘志沅找了个耗日持久的大任务——就算群策群力,编个一年半载已经算快的了——自己常常忙得不曾闲的张寿,这才算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一时心满意足。
当然在去找陆绾和刘志沅之前,他特意回了九章堂一趟,给学生布置了一大堆课堂作业。
当他谈完事情重新回到九章堂时,就只见金发少年吴大维依旧坐在最后一排,却不像他最初以为的那样抓耳挠腮如坐针毡,因为人此时此刻竟然像模像样捧着一本书,正在看得津津有味。他从后头悄然接近,居高临下一看就发现,这竟然不是课本,而是课堂笔记。
那笔记上某些字母和公式的写法,竟然仿着他黑板上的斜体字,乍一看去颇有后世某些学生们课堂笔记的风格,一时间他不禁多看了两眼,没有惊动身前那个看得眉飞色舞的金发小子。足足好一会儿,他才突然伸出手去,轻轻巧巧一把抢过了人手中的笔记。
身后突然有一只手伸出来夺了自己手中的笔记,吴大维一时大急。然而,他下意识地伸手去夺,可却直接落了个空。他气急败坏地扭头看去,当发现是张寿,他立刻就气焰全消,慌忙站起身来垂下头去,却是一声不敢吭。
之前张寿写完板书出去的时候,他就特意把头埋在课桌上,心里一千个一万个祈祷别人看不到自己,结果居然奏效了,张寿根本好像没看见他,径直出去和张琛说话了。
而且,后来张寿去而复返,却也竟然是布置完一堆题目后转身就走,仍然好像没看到他。如释重负的他在那角落中悄悄坐着琢磨黑板上那算式,琢磨了半天却琢磨不通,就一时把心一横,打起了自己前桌的主意。
见人正在埋首苦战题目,他就探身悄悄一伸手,把人左手边一本小册子给捞了过来看。
而他只翻了翻就确定那是笔记,虽说有些地方杂乱无章,但总比还没认识多少汉字的他连蒙带猜的看课本却要强得多,毕竟张寿常用的那些字母,他总是认识的。
但刚刚有多傻大胆,此时他就有多老实头,尤其是眼角余光瞥见张寿拿着那笔记径直走到自己的前桌那儿,轻轻拍了拍人的肩膀就把笔记归还了回去,对方却还懵懵懂懂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更没有回头看到他这个始作俑者,他就更加沮丧了。
“跟我出来。”
没有去惊扰其他正在埋头于题海的学生,撂下这四个字后,张寿就出了九章堂。等到他在院子中站定,瞧见吴大维耷拉了脑袋跟出来,他就好整以暇地问道:“胆子挺大的啊,竟敢鼓动了张琛把你带到这来?你这样逃课,梁公公知道吗?”
“不不不,我没有逃课,绝对没有!”吴大维赶紧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先生今天突然因为有事进宫去了,走前吩咐我去公子的书房好好整理一下,我正在干活的时候,那个张大公子就突然来了,还说要借书……”
后半截的经过,张琛已经大致说明过了,所以张寿就直接打断道:“好了,不用说了。梁先生不在,你打扫完书房不好好回去温习你的功课,却跑到这里来,是想要偷听偷学?你也不想一想,那些专业术语和名词你听得懂?《葛氏算学新编》我送你一套,你字认得全?”
“认字还没认全,说话还没学会,就想飞?”
在张园呆了这么些天,吴大维的词汇和会话能力得到了长足的长进——毕竟他这么大的年纪,正是语言学习能力最强的时候——所以张寿的话,金发小子已经能听懂七八成。可就因为听懂了,他却忍不住想要争一争。
“文学历史和算学并不冲突,可以那什么……齐头并学的!”
听到面前这金发小子竟然脱口而出就是一个成语,却把齐头并进说成了齐头并学,他不禁笑开了。但面对那一张特别诚恳……甚至诚恳到哀求的脸,他就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继而就有了主意。
“你既然这么想学,回头这教材就发你一套。我让梁公公每天给你上完课后,给你读一读其中文字。至于那些公式和符号,想来你比梁公公更加熟悉,用不着他给你解释。”
说到这里,见人已经是又惊又喜,他顿了一顿,继而就笑眯眯地说:“头两卷是基础,你既然想学,那就让我看看,你用多少时间可以完全掌握这两卷的内容。而且,这个掌握不是你自己说了算,我那有习题册子,我回头会从其中拿了题目考你。”
看到面前的金发小子一时满脸自信,张寿不禁暗自呵呵。可别小看了小学数学,就他读书那会儿,小学数学的应用题就已经千变万化了,这还不包括各种烧脑子的奥数。而到了后来,就连不少昔日高材生,辅导孩子的时候面对小学数学题都头疼。
希望这小子回头看到厚厚的习题册之后还会有现在这样的热情……就和当初刷题成瘾的陆三郎一个样,那才是真正的数学天才。
解决了吴大维的问题,张寿就打算放人在公学中自由活动,见人喜不自胜,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当下就叫住人问道:“梁公公可有说宫里是什么事情叫他过去?”
因为张寿如此好说话的关系,吴大维当然乐于回答。可此事他还真的是不怎么知情,一时绞尽脑汁回忆了老半天,他这才很不确定地说:“就是来了个年轻小子,说话和梁先生的风格差不多,和先生嘀嘀咕咕了一会儿,先生的脸色就很不好看。我记得……”
“我记得他好像说,怎么又是此事?”吴大维像模像样地转述了梁九城的原话,随即又有些苦恼地说,“我还追上去问他几时回来,结果他就说,让我去把书房整理打扫一下,等做完这些事,他应该就回来了!其他我就真不知道了。”
确定吴大维这边已经不可能问出什么,张寿就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傍晚跟我回去,现在你想去哪就去哪,只要别出公学大门。”
见这谎报年龄的金发小子欢呼一声拔腿就跑,却是依旧直奔九章堂的方向,张寿不禁哑然失笑。他若有所思地轻轻摸了摸下巴,心里却在思忖梁九城突然回宫的缘由。虽说他对宫里发生什么秘辛其实不太关心,但是,谁让有些事抽丝剥茧后就会扯到他身上呢?
太夫人还病着呢,希望别再冒出什么幺蛾子就好!
此时此刻的乾清宫里,恰是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似的僵硬气氛。好在立于其中的三个人,无论花七,还是楚宽,又或者是紧急被召回来的梁九城,每个人都是最不怕这种沉闷气氛的人,所以他们站得如同泥雕木塑,仿佛没看见皇帝那森然怒色。
见谁都不说话了,皇帝忍不住大为不耐烦:“证据呢?难不成你们两个去查了这么久,然后回来就说了这一堆毫无根据的话?”
“皇上,奴婢刚刚就说过,这只是奴婢和花七爷根据留下的人证物证和蛛丝马迹,大致推断出来的,谈不上证据。皇上若是觉得没根据,又或者荒谬,那就请重处奴婢……”
“重处什么重处?遇事先请罪,你什么时候也学了这讨厌的一套?”花七没好气地直接把楚宽接下来的话给堵了回去,随即就叹了一口气。
“皇上,那些曾经和大皇子有过接触的人,之前都关在皇庄。臣挑选最可靠的人日夜看守,然后又密令了其中一部分人彼此监视,然后和楚公公交错审问,死揪细节,这才终于拎出了那个可疑之人。他确实在后来审讯时说,太祖皇帝的后人在海外建国之类的胡话。”
“但招供过后第二日就死了,按照仵作查明,应该是晚上身亡的,死因是服毒,但臣可以保证,拿下人之前就查看过,口中身上都没有藏毒。他死的那天晚上,臣和楚公公与他共处一室,未曾察觉到任何端倪,所以我们只能说现在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
“臣和楚公公确实有差错,但所言并无一丝一毫的虚假。”
直到这时候,楚宽方才接着花七的话,淡淡地说道:“正如花七爷所说,因为梁公公是古今通集库中最熟悉太祖皇帝那些手札以及典籍的人,所以奴婢才要求把梁公公请来。那个家伙的所有物品,从衣裳鞋袜,到所有可能写字的物件,我们都已经搜罗保存完毕了。”
“而且……”他连眼皮子都没有眨动一下,轻描淡写地说出了刚刚没提过的一句话,“此人还曾经在熬刑不过的时候开口说,二皇子如今已经在他们的手里。”
见皇帝那张脸已经黑得如同包公,梁九城不得不从旁劝解道:“皇上,别说这个招供的人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就算他还活着,安知不是因为一时妄想而信口开河?”
“太祖皇帝当年扬帆出海,而后杳无音信,虽说此前有张学士遣回来的那个叫老咸鱼的说,曾经于海东大陆见过什么石碑,但毕竟不能作为实证。更何况所谓后人之说,也没有什么证据。要知道这么多年了,朝中也曾经因为大位更迭而动荡过,但可曾有人跳出来过?”
“既然曾经动荡的时候都没有,怎会现如今天下太平的时候,反而有这样的魑魅魍魉跳了出来?这不是典型的舍易取难吗?再者,天下除了皇家以及一些相关的之外,还有多少知道太祖皇帝是退位之后扬帆海外时失踪?实录和史书上可是写着他寿终正寝!”
梁九城这话说得花七和楚宽两人同时点头,即便人家质疑的是他们查案的结果,但这样一番话,毫无疑问入情入理。
然而,这却并不能说服皇帝。可以说,皇位一代代传下来,中间甚至有短命天子,对于太祖下落的追寻,已经没有最初那么执著了。然而,他的父亲睿宗却把太祖皇帝疯狂崇拜者这一条完美遗传给了他。
因此,他嗤笑一声,随即绷着脸道:“就凭这些便断定子虚乌有,却也太武断了。要知道,大郎死得不明不白,就连二郎的沉船事件,也一样有诸多疑点!若是查不出来,朕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梁九城顿时被噎得哑口无言。虽然他很想问皇上你一定要相信这事儿是真的,那么打算怎么去查,可到底还是强行忍住了。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皇帝竟然接下来就回答了这个问题:“吩咐下去,从皇家的船队里抽调精干的人和最好的船,然后准备起锚东行!”
“再派人去琼州府催催,朕早就派人去了,尽快把那个曾经东行遇到过大岛……不对,是大陆的老咸鱼给弄回京城!让他带路!朝廷里的那些老顽固不同意派官船,但朕自己有船!”
终于还是到这一步了么……兴许对皇帝来说,需要的只是一个理由,甚至一个借口。所以那个所谓人证死了,效果只会更好。否则人要是活着,在各种精通刑罚攻心之道的高手审问之下露出破绽,这所谓海外建国之事也就不可能了。
想到这里,梁九城梁公公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可紧跟着,皇帝就看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