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朱莹说没经验,皇帝却也不恼。他从来就不是什么饕客身在宫中,早就被各种各样送上就凉了一半,即便用火重新加热也谈不上好吃的温火膳给闹得没了脾气。而出宫的次数虽然比历朝历代任何一个君王都要来得多,但皇帝到底不至于为了一口吃的随心所欲。
因此,此时回味着之前那二十多道菜的滋味,当今天子摩挲着下巴,非常一本正经地说:“朕在考虑,这之后的复赛到决赛,朕是不是都来。”
同样品尝得心满意足的吴阁老这一次终于露出了骇然的表情,他慌忙重重咳嗽一声,随即可怜巴巴地说:“皇上,就今天这事情,孔张二位要是知道,臣就绝对要焦头烂额,而且还免不了要被人骂作是陪着皇上胡闹的同谋。这背黑锅一次也就算了,要是背两次三次……”
就算我一直被人骂作是天子应声虫,那也吃不消啊!吴阁老那愁苦的面色非常充分地表现出了这样的悲叹。
而面对他这样的表情,岳山长见张寿和朱莹笑而不语,既没有规劝皇帝的意思,也没有帮衬吴阁老的意思,坐在自己上首位子的陆绾则是一脸的事不关己。而对面那位前兵部侍郎,赋闲已久的刘志沅,仿佛也完全只当皇帝的话是耳边风。
这时候,斟酌良久的他终究是开了口:“皇上御驾亲临这兴隆茶社,且不说单单警戒就是兴师动众,更何况这是外城,人流杂乱,万一混入可疑人等,那更是非同小可,为安危计,臣也不得不劝谏皇上谨慎。毕竟,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更何况是天子?”
没等皇帝对这样的烂俗大道理做出反应,他却突然话锋一转道:“但是,臣进京时正好路过此处,见人流如织,堵塞交通,易存隐患,一度心生不满,后来幸亏有熟悉情况的南城治安队人士一一解说,又送臣和学生们到了宣武门,臣这才知道,这所谓御厨选拔只是其一。”
“而其二却是解决了一批人的生计。”
他说着就看向了张寿,却是满面诚恳地说:“所以臣觉得,皇上刚刚说想要日后常来,嘉许的应当并不仅仅是三两大厨做出来的美食,而是嘉许这片地方的繁荣和兴旺?”
不愧是闽粤第一书院的山长,这话说得……朕都不好意思说朕就是想出宫散散心!皇帝自忖自己要是再年轻个十岁,兴许都会因为脸皮薄而露出破绽,可如今到底是年纪大了脸皮厚了,因而竟然能够轻而易举地欣然点头:“不错,朕确实很嘉许这荒僻之地的奇迹。”
见皇帝果然因为自己的奉承而心情愉悦,岳山长就更能够把握这谈话的基调了。他诚恳地朝着张寿笑了笑,随即竟是朝着对方拱了拱手。
“虽然当时那位南城治安队的人士对我解说了这片地方如今养活的人口,但他到底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张博士既然在这里,可否为我这外乡人再好好解说一下其中玄妙?”
“如果我没想错的话,此中关节,应该不仅仅能够运用于京城这一地,理应是能够放之四海而皆准吧?”
岳山长这话乍一听仿佛是非常高的评价和夸奖,但张寿知道,自己要是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那么人兴许会反口就一大堆入木三分的批判砸下来。而要是他清清楚楚地说出一个所以然,那么,这位一看就非常精明的召明书院山长,兴许就真的要堂而皇之拿到别处去用了。
但是,御厨选拔大赛只是他为了推脱皇帝交付的任务而灵机一动想出来的,而之后的计划,也只是灵机一动后的谋划,并无不可对人言之处。而且,这是一种看似很容易复制的模式,说到底这只是数百年见识和阅历的差距,但真要复制,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因为天底下只有一个京城,只有一个皇帝!
当下,张寿就故意轻描淡写地说:“岳山长说得没错,这确实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我的主意很简单,在一个原本贫瘠地带建立一个地标性建筑,用全新有趣的东西吸引人流,同时因为声势和人流再吸引更多的商家入驻,然后又用商家的规模进一步带动人流。”
“这就犹如滚雪球,只要能够有足够的商家甚至都不用多大规模的商家,哪怕小摊小贩也可以,但前提是他们愿意遵守在这里做生意的规矩那么就会有足够的人流。因为京城之中固然有东四牌楼西四牌楼等等商圈,但要品尝各种美食,往往要走遍整个京城。”
“而现在,只要在这一隅之地,天下美食尽网罗,再加上这些大厨之中可能有将来的御厨诞生,谁不乐意去预先尝一尝日后皇上才能品尝到的绝顶美味?”
如此露骨的言语,换成一个道学君子老学究,一定会站出来痛斥张寿竟然连君父都拿出去当卖点。然而,岳山长却听得专心致志,似乎一点都没有向年少资浅者求教的尴尬和不自然,反而还微微颔首。
“世人都有猎奇和扎堆凑热闹的心思,张博士把握得确实很准。”
而此时此刻,怀庆侯张景洲等几位老勋贵虽说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但喝酒的人酒液滴到衣襟上却没发觉,吃菜的人筷子在空盘中来回拨拉,竟是也都在凝神细听张寿的话。
尤其是张景洲和张琼,儿子在张寿手底下大为改观,他们这两个当父亲的却对张寿没多少了解,自然希望趁着这机会多多探究这位骤然崛起的年轻人。
而张寿见岳山长果然丝毫没有质疑的意思,他就不慌不忙地继续往下说。
“这片外城荒僻地块,原本是某位贵人打算用来做庄园的,只不过后来计划有变,也就因此闲置多年。”
“听说御厨选拔之后,他先是慨然借出了兴隆茶社这座刚刚修好的建筑,又把附近的地块都慷慨拿了出来,如此方才能构建一片以兴隆茶社为中心,几横几纵胡同和小街为辅的地块。在京城其他地方,哪怕是外城,怕也没有这样连片的地了。”
此话一出,岳山长就意识到,张寿所言的这些,若是拿到别处去,除非有坐拥当地中心乃至近郊位置大片土地的地主或首富鼎力支持,否则很难成功。而且地方上可没有皇帝这样具有极高号召力的人物,至于以艳姬揽客,那和花街柳巷还有什么区别?
于是,他若有所思地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自顾自地说:“我想,我大概明白了。”
“因为御厨选拔大赛乃是为各省各州府大厨争光添彩的机会,换言之,也就是给各地在皇上面前扬名的机会,所以他们自然会竭尽全力参加,争取最好的名次。而选拔的结果并不仅仅掌握在一两个人手中,而是有不少百姓也会被应邀参与评审,所以百姓参与度很高。”
不愧是执掌一大书院的真正名士,此中关节一眼就看出来了。
张寿含笑点头:“确实如此,所以很多百姓流连于此,也是希望能够有幸被选为某一轮赛事的民间评审,能够坐到这兴隆茶社中,和达官显贵同楼,日后说出去也是一大谈资。”
岳山长丝毫不放松,立时又问道:“小商小贩成本低,一辆小推车就能做生意,把价格定得低廉一些就能挣钱。但那么多会馆和酒楼扎堆在此,而且乐此不疲,想来也是为了拉拢潜在的民间评审?张博士你就不怕最终舞弊成风?”
“舞弊是不可能舞弊的,因为民间评审的人数绝不会超过一半,大多数时候也就是占据总人数的四成。而且,这些人的选择完全随机,不是你天天来就会选你,也不是你从不来就不选你。”张寿嘿然一笑,却没有解释具体办法,而是突然词锋一转。
“至于岳山长你说拉拢,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呢?这应该称之为运作。想要把己方大厨送进御膳房,无论会馆还是旧楼饭庄,原本是要花钱投入去宣传的,可当美食展示宣扬出去之后,自然会有人蜂拥而至看热闹,这些人都是潜在的支持者。”
“哪怕不是每个人都有钱有闲,可只要有几个人尝试过美食后给出正面评价,自然有的是人因为从众心理去品尝。如此一来,一买一卖,就犹如静止的水得以流通,流动了起来。你又不是白送给人吃,而且我鼓励大家卖小份菜的同时,还鼓励各地商人在此展销特产……”
张寿气定神闲地说着饮食业带动人流,人流吸引商业,商业又吸引更多人流的朴素道理,又着重强调了消费互相拉动,因此在兴隆茶社附近,不仅仅是分区,而是混合经营的问题、
当他说到此间消费分各种档次,因此大多数京城市民乃至于外乡人都能够承受,甚至有人把这里当成最好的解闷去乏的场所流连忘返,这才笑了起来。
“民以食为天,如今甚至皇上都亲临了,不管皇上是否真的会在接下来几次选拔时再度亲临,臣都希望皇上能够不吝墨宝,为这一片地方正名。如此一来,哪怕将来御厨选拔大赛暂时告一段落,这个地方也会成为京城新兴的地标。”
“毕竟,如今这原本的荒僻之地引来了无数因商机蜂拥而至的小贩,外城有一大批人借此寻觅到活计。而农人因为这里需求大量蔬菜瓜果到肉食的关系,附近菜市大街的交易陡增一倍。那些来自海外的食物甚至因为新奇,在这附近圈下的一个菜园子甚至屡遭大盗……”
“一个区域的繁荣,不仅仅能带动这个区域的人流,使这个区域工作生活的人能够赚取更多的钱,而且也能够在其他的领域有所带动。而这到底有多大的带动作用,需要精密的计算,臣希望,将来九章堂的学生一旦学成,从中遴选优异者,专门计算这些问题。”
“比如说,在兴隆茶社这儿举办御厨选拔大赛之后,这附近人流相比平日如何?菜市大街交易人流如何?在这附近经营的商铺,比其他商铺人流多出几何?交易人数又有怎样的增长?人们只倾向于逛吃,还是在吃的同时购买其他品类的东西?”
张寿随口列出了十几个问题,足以组成一页问卷调查表。如此新颖的看问题方式,其他人听得自然神情各异。几个今天自觉作壁上观的老勋贵彼此面面相觑,都感慨赵国公这个女婿真是想法多……要是再早十六七年,说不定皇帝会兴奋到把人留在宫里抵足而眠!
那会儿皇帝刚刚亲政,意气风发,看满朝文官,那真是一个个都不顺眼!若不是阁老们联手压制,皇帝也不知道会提拔多少锐意锋芒的年轻人……然后不知道闹出什么来!
而如今的皇帝,哪怕心中极其意动,他却只是笑眯眯喝了一口茶。他没理会背后四皇子在那拼命戳着自己的背,摆明了是希望他答应张寿的提议,而是在心里迅速权衡利弊。
答应这么一件事容易……他也很想答应,反正这块地就是他的,只不过如今没有大肆宣扬,除了张寿等寥寥数人,也就是刘志沅这样的心里有数。其他那些乱七八糟对于此地主人的猜测,全都被站在前台的渭南伯张康挡了下来。
可他如果真的答应张寿,在兴隆茶社之外再大字一题,加上今日这一亲临,如孔大学士和张钰这样的内阁阁老,如朝中部院大臣乃至于台谏清流,那可真是要闹成一团的。
见皇帝明显在沉吟,张寿立刻迅速瞅了一眼对面的陆绾。陆老爹,该你上了!
这时候,在来之前早就知道自己任务的陆绾,立刻满脸真挚地说:“皇上,这御厨选拔大赛开办至今,从卖到租,各种盈利所得,全都捐助给了公学。然而,如今公学开在内城,能来读书的,大多都是内城百姓,并未惠及外城。臣希望能够在外城也设立一座公学。”
这位曾经的兵部尚书,此时俨然一副公益教育引领者的姿态,说话慨然有力。
“这附近一带生意红火,欣欣向荣,吸引无数商人和小贩的同时,他们的孩子却不免更加顾不上了。有的孩子被丢在家里,散放在街头,有的带过来,却在热气腾腾的锅灶前玩耍。虽说因为南城一霸汪四的倒台,如今外城拍花党暂时偃旗息鼓,但终究不是长远之计。而朝廷虽屡有下令适龄孩童送入社学,但京城社学数量反而不及乡间。”
“臣之前就已经有所设想,公学设幼学、小学、中学三等。幼学两年,小学三年,中学三年,至于年在十五以上,愿意学一门技艺的,无论识字与否,可收入特设职学班。”
“臣已经在兴隆茶社附近选了一块好地打算建学,恳请皇上能够赐一块匾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