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张青天,真没想到自己竟然有朝一日能够得到这么一个称呼,而且是在送称号的人已经知道,那些新式纺机来自于他之手的情况下……他是该说受之有愧呢,还是该说百姓的满足点真低呢,还是该告诉他们,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不靠什么神仙皇帝?
当张寿出了这一道牢门时,仍有些百感交集,因此隔了一会儿才看清楚小花生站在门边,正在一把一把抹眼泪。他微微一愣,再一次回忆了一下刚刚在里头说的话他和众人好像没说什么会引得小家伙潸然泪下的话吧?
心中纳闷的他环目四顾,就发现几个狱吏并不在此。这边厢的几间牢房,也早就因为朱廷芳的清理刑狱大行动而被清空了。
想到这几个狱吏是刻意让他觉得没人能听到他和冼云河等人的谈话,于是避得更远,他就走上前去,突然揉了揉小花生的脑袋。
“既然正好没人,你要单独进去看看你云河叔吗?”
要是平时,小花生铁定想都不想就答应,可此时,他却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狠狠一咬嘴唇,小声说道:“我去去就回来。”他低头对张寿行了个礼,一阵风似的消失在门内。
张寿原以为小家伙必定有一肚子离愁别绪要说,可他意想不到的是,里头先是一阵哭声,而后就是一阵微不可闻的说话声,他甚至还能听到其他人调侃小花生的声音,但仅仅没过多久,随着一阵脚步声,他身边这道门就再次被推开,小花生竟是抹着眼泪出来了。
仿佛是看到了张寿有些意外,小花生一字一句地说:“我刚刚就是和云河叔他们告个别,说以后我会去看他们的,让他们一路保重。好人有好报,大家都会平平安安的!”
这样的话是告别时最常见的话,虽然很容易令人安心,但张寿觉得,这实在不太像小花生的风格。可他也不欲深究,微微颔首,先带了人出去,等到见着那几个干脆退到了监牢大门口的狱吏时,他随口嘱咐了几句,眼见人都赶紧各归其位了,他就带着小花生往外走去。
“我刚刚对他们说到家属的事,其实对你来说也一样。你要是不放心,可以一块跟去琼州府。想回来的时候,也可以随时回来,不用担心来回路费,这点钱我替你掏了。”
张寿此时心情不错地打趣跟在后头的小花生,本以为他会立刻忙不迭地答应,可这一次,小花生却把头摇成了拨浪鼓,随即吐出了一个意料不到的回答:“不,我不去了!”
见张寿突然停步转身,小花生把心一横,就把老咸鱼之前说的话复述了一遍,见张寿颇为错愕,他就小声说道:“我本来死也不肯的,可刚刚听到您对云河叔他们说的话,我就明白,我跟过去只会添乱,什么忙都帮不了。我身体底子不好,万一水土不服,给大家添麻烦!”
“而且,张博士你费了那么大心思,担了这么大风险,这才让云河叔他们能够得以活命。云河叔他们今天又吃了那么大苦头,被打成了那个样子,我不能只为了自己高兴,就老是不懂事!去琼州府那种地方,肯定是叔爷那种有经验的人更合适。”
“我想跟张博士你去京城,哪怕让我卖身跟你当一辈子随从也行!真的,不只是为了报恩,我想在你身边学点东西,我真的很佩服你懂那么多,哪怕只要学十分之一,不,百分之一,我也心满意足了!只有真学到东西,我将来才能养得起叔爷和云河叔!”
张寿没想到小花生竟然会把这个话题升级成这样的高度。他呵呵一笑,再次拍了拍小家伙的脑袋:“在我看来,你已经算很懂事,很能干了,想当初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他好像还在到处惹是生非呢!可想到这里,张寿才意识到自己这怀念往昔实在是怀念错了地方前世里,人只要超过二十就被人叫大叔了,他得装嫩才能在小花生面前以小哥哥自居,但现在他是货真价实的小哥哥,他才比小花生大一岁!
果然,他下一刻就看见小花生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仿佛在想象一年前的他会是怎么个样子,他只能一本正经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既然你已经决定听你那咸鱼叔爷的话,那就跟我去京城吧。阿六也能再多一个伴,我家里还有几个比你还小点儿的……”
张园地广人稀,别说一个小花生,就是一堆小花生撒进去也装得下。他倒是希望能收获一堆这样能干的少年当帮手,只可惜小花生不是真花生,长不出花生田来。
如果老咸鱼真是打定了主意继续出海,把观涛小和尚丢到京城去指导海外作物种植事宜,说不定那个小和尚与其被朱莹丢到哪家佛寺去挂单,还不如他拎到家里住。
因为就藏海下院那种全都是肌肉和尚种田和尚的氛围,再加上本朝对僧人的严格管理程度,他觉得那个脑袋光溜溜的小和尚绝对不可能考出度牒。没错,当和尚的度牒要考的……
带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张寿再次来到了朱廷芳安排给老咸鱼的客房。才到门口,他就不由得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因为他赫然听到,早起他来时还昏昏沉沉没能醒来,刚刚小花生口中还很虚弱的这老家伙,此时竟然已经有力气和阿六耍嘴皮子。
“六哥……六爷!别那么死板行不?你看我一个糟老头子,都已经病好几天了,这饿得简直是前胸贴后背,就那一碗粥,塞牙缝都不够。真的,再来一碗,你总不能虐待病人吧?”
相比站在那哑然失笑的张寿,动作更直接的,是小花生。人从张寿背后突然抢了出来,直接撞开门前挂的竹帘冲了进去。
但人进去得快,出来得更快,几乎是一瞬间就匆匆忙忙又跑了出来。他一面高高打起那竹帘,一面小声说忘了规矩,一脸生怕张寿责怪的样子。
知道小花生正在努力学习怎么当一个随从,张寿不禁好笑,他也没说什么多余的话,点点头跨过门槛进屋之后,他看见阿六侧身让开,就开口说道:“老咸鱼,你之前还病得七死八活,一醒过来就生龙活虎要吃的?你难道是属咸鱼的,喝一碗粥就活蹦乱跳了?”
小花生离开时还是躺着的老咸鱼,此时此刻已经靠着一个大引枕半坐在了床上。看到张寿和小花生一前一后进来,他挣扎着想要下床说话,结果被阿六一个指头就摁了回去。
“葛太师说了,你至少还要再躺三天。”
“咳,再躺三天我就发霉了!真的,我这种忙惯了的人没那么娇贵,多下床走动走动反而好得快,就像病好了就得赶紧多吃点东西补一补一样!”老咸鱼涎着脸冲阿六恳求,见人不为所动,他眼珠子一转,随即肚子就响亮地咕咕叫了几声。
面对这样诡异的动静,小花生忍不住捂脸。他是知道叔爷这本事的,但凡需要打岔的时候,那肚子就会发出诡异的声响,真的是想要它咕咕叫,它就会咕咕叫……没打过交道的人,那是轻轻松松就会被骗过去!
然而,张寿也好,阿六也好,明显不是一般人。听到这样的动静,张寿只是莞尔一笑,阿六的反应却简单直接,少年直接嘴角一翘,继而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肚子竟是发出了更大的咕咕声,还有节奏地连叫了好几次。等到看见老咸鱼瞠目结舌,他这才呵呵了一声。
“想骗饭吃?想都别想!”
老咸鱼差点没被阿六这揶揄给噎死。已然恢复了精神的他,虽说还不能够立时活蹦乱跳,但确实受不了就这么躺在床上养着,因此只能把求救的希望寄托在了张寿身上。可他还来不及开口,就被张寿直接给顶了回去。
“老师的话连我都不敢不听,更何况阿六?你要是违背,老师那慈悲为怀的性子,也不会打你骂你,但到时候丢一本葛氏算学让你背下来,那不是不可能的。”
见老咸鱼满脸你绝对是在逗我的表情,张寿就耸了耸肩道:“别不信,朱二已经尝过滋味了,那天他正好犯在了老师手里,结果被罚抄算学定理二十条,每条抄十遍。”
张寿说到这里,老咸鱼就已经彻底哑口无言了。他有几个胆子去和葛老太师硬顶……更何况人家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于是,他只能缩了缩脑袋,可怜巴巴地说:“可我实在是饿得慌,没有粥的话,给条咸鱼也行……”
这老家伙这么大年纪还卖萌,不,是装疯卖傻!张寿简直觉得额头青筋突突直跳,要不是后头小花生使劲拽着他身上的衣裳求情,他都恨不得去摸摸老咸鱼是不是发烧到糊涂了。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阿六竟然一转身,不一会儿,竟然真从角柜上拿了个白瓷盘来。
而后,他就两指捏起了一条只有拇指大小的小鱼,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床上的老咸鱼。直到老咸鱼真的厚脸皮伸手来接,他才缩回了手去,一本正经地说:“这是喂猫的。”
直到确定阿六绝对会遵守医嘱到底,老咸鱼方才彻底认识到,想要坚称病好下床自由活动,甚至于离开县衙的图谋算是彻底失败了,他只能干笑一声,躲避阿六那太过明亮的视线,可他目光不管移到哪,总感觉那个少年的两道目光犹如刀子似的往脸上扎。
无奈之下,他只能重新抬起头来,尽量让自己显得坦然一些:“我就是觉得这病好得差不多了,打算出去联络一些朋友,看看能不能把开船航海那老本行捡回来。”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迎来了阿六那无情的讽刺:“然后开船去劫囚吗?”
“劫什么囚?”老咸鱼登时两只眼睛瞪得老大,“海上还有囚犯吗?等等,你的意思是说……”他几乎是立刻看向了张寿,又惊又喜地说,“张博士的意思是,您真的打算用船把云河他们送去琼州府?不走陆路?朝廷能同意吗?”
小花生这才明白,老咸鱼刚刚那到底是为什么这样折腾。他赶紧上前去,趴在床沿边上将张寿刚刚和冼云河等人说的话一一道来,眼见老咸鱼惊喜交加,随即就心虚且尴尬地侧过头去,他这才低声说道:“我刚刚对张博士说了,我想跟他去京城!”
老咸鱼顿时露出了极其欣慰的表情。无儿无女不意味着无牵无挂,冼云河这个外甥看上去要学他,就这么一辈子孑然一身了,可小花生却还小,如果跟着他们,说不定那就是三代打光棍,那可就真的糟糕透顶了!
他笑着在小花生脑门上敲了两记,随即就真心实意地对张寿深深低下了头:“我有一帮老朋友和老伙计,要是张博士您信得过我,但凡海上的事情,我都可以出力效劳。”
“好,我可记住你这话了。”张寿一笑,随即就看向了阿六,见少年立时上前一把拎开了小花生,随即二话不说把老咸鱼按着躺下,他就乐呵呵地说,“你这大病初愈,不要逞强,继续好好休养。别忘了你刚刚还信誓旦旦说要出力效劳,身体没养好,怎么出力?”
老咸鱼还想争辩,可谁曾想阿六把他摁下去之后,转身又去拿了一碗汤药过来,随即略微扶起他的脑袋后,就不由分说把药碗凑到他嘴边。他敢发誓,自己要是不喝,人会捏着鼻子给他强行灌下去!
无奈地乖乖喝了药,瞅见阿六端着药碗下去了,他本来还想趁机和张寿小花生再说点什么,可随即就觉察到一股难以抗拒的睡意陡然袭来。他甚至来不及迸出一个字,就这么直接脑袋一歪,睡了过去!
面对这一幕,小花生简直都快看傻了,好半晌才如梦初醒地去看张寿。结果,他只听到张寿同样面带惊愕地说:“这药是加料了?”比强效安眠药还厉害啊!
“嗯,加了疯子秘传的安息粉。”已经搁好了药碗回来的阿六气定神闲地说出了答案,随即就满脸认真地说:“人只要睡着就不会烦人。”
张寿顿时笑出了声,而小花生则是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问:“这样也可以?”
“当然可以。”阿六看着小花生,满脸严肃地说,“但记住,这东西用多了会有耐药性。比如家里老刘头,现在就要双倍才能安静地睡过去。”
张寿简直想为老刘头鞠一把同情之泪。阿六对付聒噪的不二利器,竟然是用安息粉催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