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芦县衙中,明威将军朱廷芳这一日审理案子的结果,经过几百张嘴传遍了全城。
六家人当中,因为种种劣迹而被拟定斩立决的,并不只有齐家那三个,还有另外两个,无一例外是逼死人命的官司,至于其他人,从杖责到发配辽东充军,总共十七人。
从当家的老爷,纨绔的少爷,再到底下的帐房、管事、充军。反正只要能在这几天内拿到确凿物证人证的,朱廷芳在一天之内快刀斩乱麻全都判了。
从表面上看,和大皇子沆瀣一气以致于激变良民,这个罪名无论在人们口耳相传的言语中,还是在那张贴在县衙八字墙的布告上,都没有占据太过明显的地位。
然而,除却大部分拍手称快的百姓,真正能耐得下性子琢磨的聪明人都知道,此次朱廷芳之所以对一众人犯从重论处,不惜把很多人根本不在意的桩桩旧账翻出来,就是因为这些大户愚蠢地与一心捞钱的大皇子勾结,惹出了那桩惊天大案!
都已经使得一群泥腿子占了行宫,这还了得?哪怕大皇子一度改变说辞,声称冼云河等人是“义民”,长芦县令许澄才是贪官,而蒋家等各家才是奸人,可他在发现脱困时,就已经反口,再说,这话也要人信才行!
当然,虽说朱廷芳拟定斩立决的总共有五个人,但这并不是说,他立刻就能把这五人推上法场杀一儆百,震慑民心,还是要上报朝廷,等候大理寺刑部复核,大理寺覆奏,皇帝勾决。也就是说,这五人还能多活几天。而发配辽东充军的,也同样尚未执行。
反倒是被判了杖刑的,没有一个逃过那圆滚滚的刑杖。除却蒋老爷因为有个孝子蒋大少求情,非常“幸运”地折半挨了四十杖,剩下的四十被三个儿子分摊了,其余人实打实都是该打多少打多少,别说他们没有孝子愿意代替挨打,就算有,人也都被软禁在家里。
若是平日堂审,有兴趣在外头看热闹的不过是些市井闲汉,但今日却有不少人顾不得打零工,顾不得种地,甚至连午饭都顾不得吃,一直都在外头围观到日落所有案子一一审结。耳听得一个个往日里不可一世的家伙被拖到月台上,一顿刑杖下来哭爹喊娘,众多人甚至连累都忘了,唯一的感受就是痛快!
这其中,最痛快的人,却要属小花生。张寿最初在公堂的屏风后头,而他则躲在张寿后头,等张寿出去处理蒋大少和齐大少爷那档子事,回来之后就被朱廷芳设了一张椅子在公堂上旁听,这屏风之后就成了他的专属包厢。听到兴起时,眉飞色舞的他甚至不得不捂嘴。
他生怕自己因为太过兴奋而笑出声来。
也正因为如此,在傍晚案子终于审完之后,小花生很想找个人好好分享。他虽说觉得张寿是个好人,可人家到底是朝廷命官;朱大小姐也是好人,但男女有别,她又太会逗人;至于朱二张琛这样的公子哥,他又不像叔爷,一贯敬而远之。
所以,他想到的就是去找老咸鱼分享心中这说不出的痛快。然而,他从县衙前院找到后院,就差没到水缸里到屋顶上去看一看了,却愣是没有找到老咸鱼的影子。直到这时候,他方才想起,从一大清早开始就没看到叔爷了
一向爱看热闹的叔爷,居然能按捺住不看今天这场沧州无数人都来瞧的热闹?
小花生心中纳闷,等回到张寿那个小院时,他抬头看到阿六正坐在围墙上发呆,就急忙冲了过去叫道:“六哥,你看见我家叔爷了吗?我四处都没找见他!”
阿六垂下眼睛,盯着小花生好一会儿,最后平平淡淡迸出了三个字:“看见了。”
小花生原本就情绪有些低落,听到这言简意赅的三个字,他本能地低下了头:“哦,原来你看见了……”陡然之间,他意识到不对劲,慌忙再次抬起头来,“不对,六哥你不是没看见,而是看见了?叔爷他去哪了?”
阿六小小地戏弄了一下小花生,这才轻轻一伸腿,直接从墙上跳了下来,突然伸手拍了拍小花生的脑袋。他虽说长得并不高,但还是比小花生高半个头,此时见小花生有些懵,他这才开口说道:“他和朱二公子一块出去了。”
小花生顿时更加奇怪了。在他看来,朱家三兄妹中,朱廷芳最令人发怵,朱莹最是我行我素,而朱二则是不那么起眼,不是被大哥就是被妹妹呼来喝去。就连如今新来的那位秦国公长公子,他也见过人把朱二支使得团团转。
他想了想,到底还是忍不住问道:“只有朱二公子跟着我叔爷出去?没有带护卫吗?会不会有危险?毕竟,之前这沧州城还有人连朱将军都敢行刺……”
阿六面色古怪地瞥了小花生一眼,直言不讳地说:“打他们主意的人才危险。”
你那位咸鱼叔爷有多厉害,你不知道吗?
小花生却没看出阿六这眼神中的揶揄,竟是还仔细想了片刻,这才唉声叹气地直接在院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托着下巴絮絮叨叨地说着今天自己看审案子的感受。阿六静静地用一个奇特的姿势靠着那弧形的月亮门,直到小花生突然说出担忧,他那平淡的脸色才一变。
“朱将军重重惩处那些贪心的家伙,我是很高兴……可是,云河叔他们呢?之前去行宫那一回,我借着去给云河叔送饭的机会,还偷偷跑去见了其他人。还有八个人也被关着呢……他们会不会死?会不会也被砍头?”
这个疑问,阿六实在是答不上来,因此他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决定保持沉默。好在他很确定,小花生很快就没工夫纠结这个问题了。果然,没过多久,他就听到了一个咋咋呼呼的嚷嚷:“哎,我早上出门也没听说今天大哥要审那些案子啊,他怎么也不等我回来!”
朱大公子和少爷就是趁着你不在,才赶紧料理那些案子的,省得你只看热闹不干活……
阿六心里这么想,眼神也流露了出来。当兴冲冲大步过来的朱二对上他那大多数时候全都冷冷的眼神,人立刻就讪讪地闭嘴了。而落后朱二几步的老咸鱼却是背着一个偌大的背篓,一面走一面还气喘吁吁地说:“哎哟,人老了,走不动了,二公子你也不知道敬老……”
朱二顿时额头青筋巨跳,转身就气得大骂道:“你这条死咸鱼,刚刚是谁把这背篓里的东西当成宝贝,连让我碰一下都不行的?现在还倒打一耙,说我不帮你的忙?”
他越说越气,手指头恨不得戳这条又老又皱的咸鱼鼻子上去:“还说什么要带我去见识你的秘密花园,他娘的半路上就把我眼睛给蒙住了,说既然是秘密花园,就不能让我记住路,差点害我跌几个跟斗!不就是个大菜园子吗?多稀罕!就你个没见识的老咸鱼当宝贝!”
虽说被朱二狂喷了一通,但老咸鱼却照旧气定神闲,丝毫没有尴尬的样子就更别提内疚了。尤其是当他看见张寿和朱莹一前一后从里头屋子出来,张寿风雅,朱莹娇艳,怎么看怎么登对,他竟是忍不住如同坊间登徒子似的吹了一声口哨。
直到看见阿六脸色不善地瞪着他,他才赶紧点头哈腰地说:“哎,看到张博士和大小姐,我都忍不住想起年轻风流时的那会儿了,失态失态,该打该打!”
他也拉得下脸,直接不轻不重打了一记嘴,随即就满脸堆笑地解下了身上的背篓:“刚刚就是和二公子开个玩笑,不是不让他帮我背,是这背篓实在太重,他这样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今天跟我走了那么多路,估计鞋子都快磨破了,哪里还背得动这个!”
朱二顿时气得眉头倒竖,他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拽住那背篓想要显示一下自己的力气,可这一搭手,他的脸色就变了。拎了一下,那背篓纹丝不动,使劲拎了第二下,那背篓微微挪动了一下,但还是没能提起来,直到他使出绝大的力气,这才终于将其提得离地而起。
可再使劲,他就觉得自己的腰要断了!这下子,他再也不敢逞强了,松开手就黑着脸瞪向老咸鱼:“你这里头是藏着金子还是压着什么东西?怎么会这么重?”
老咸鱼若无其事地呵呵一笑:“就是些秦砖汉瓦之类压箱底玩意而已。但跟着我挺长时间了,若是真的去京城,不带上我实在不放心。就我那菜园子,回头真要走的时候,还得去拾掇拾掇呢!”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背篓上蒙着的蓝布,先是拎出了两个大包袱,随即才拿出底下的一块砖石。张寿对于这些物件没什么研究,朱莹凑上去看了看,等接过这块之后立刻大为咂舌,直接双手抱到了张寿面前。
“阿寿,怪不得二哥拿不动,这分量真是好重!”
张寿微微一愕,可入手试过分量,他也同样吃了一惊,就那么一块,足有十斤重!
然而,再细细看时,他就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秦砖汉瓦,而更像是残破的碑石,上头还依稀可见一些字迹。然而,当他眯缝眼睛试图辨认这些字迹时,他就愣住了。
这个好像是……英文?不对,分明是拼音和奇葩中式英语的集合体!至于问他为什么知道……任凭是谁,见到shen cang blue这种结构的时候,不明白才有鬼!
然而,这一小块碑石实在是太过残破,除却这一个词之外,其余字词全都是零零碎碎,他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来。因此,他也就是摩挲着字迹端详了一阵子,随即就看向了老咸鱼。
“这不是秦砖汉瓦吧?上头这些字,我在皇上赐给我的那些太祖手稿里见过。”
“咦,真的吗?我就是瞧着好像是天书,这才会从那些盗卖碑石的人手里收的!”老咸鱼眼睛瞪得老大,一脸我很惊讶,我很意外的表情。紧跟着,他就貌似憨厚地笑道,“张博士你有学问,要是你觉得有用,那就转送给你吧?”
“哦?”虽说知道这老货就是打蛇随棍上的性格,但张寿还是没想到,人竟然会这么爽快地直接把东西塞过来。
他虽说没研究过什么石碑,但刚刚从这碎片的风化程度,却也已经隐约看出,这东西已经很有些年头了,而且那字母刻得非常有特色。至少,换成是他,他绝对写不出这样一手漂亮的英文花体字。他那一手英文字母自从出了学校,就完全不像样了,反正有打印机……
沉吟片刻,张寿就笑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若是能研究出什么,我自会告诉你其中进展。”
“那我可就等着张博士您的佳音了,这是剩下的,我收了好多呢!”
老咸鱼一边说,一边从背篓里把剩下的碑石碎片也拿了出来。而朱二瞧着他取了一块又一块,一块又一块……一时不由得为之气结。怪不得他刚刚提不动,这该死的咸鱼到底是在背篓中藏了多少这沉甸甸的玩意啊?还秘密花园呢……那是秘密石场吧?
张寿虽说看得也眼皮子直跳,但最终瞧见那大大小小十几块碑石,他还是一块块捡起来仔仔细细看过至少扮足了一个太祖手稿研究者的形象。然后,他才让阿六一块一块把碑石碎片重新放进背篓,然后送进屋子里去。小花生也自告奋勇跟了去帮忙。
眼看阿六轻松不费力地背起那百多斤的东西送进屋子,朱二忍不住侧头去看老咸鱼,心想这么远的距离,老头儿背这么沉的东西竟然只是额头出汗,这是何等怪力啊!
如果真的让人和阿六打一打,会不会是不分胜负的结果?
而朱莹却注意到,老咸鱼之前拿出来的那两个包袱,竟是被其自然而然背在了身上,仿佛那些比所谓的太祖碑石更重要。她对人早就提起了十分戒备,此时索性过去,仿佛好奇似的抬手戳了戳那包袱皮。见老咸鱼并没躲开,她就笑吟吟地说了话。
“相比那些一时半会看不明白的碑石,老咸鱼你这包袱里的东西也拿出来给大伙儿看看如何?有没有其他什么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