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用融水村家中看过的书,讲过一段唐史,张寿却又笑吟吟地回过头去讲春秋。
在这个春秋列国志还不存在的年代,他引两句春秋里的原文,然后加入冯梦龙春秋列国志中丰富的细节,编织出一堆真假难辨的小故事,就连外头那些旁听的国子监学官也有不少听得入了神,可哪怕皇帝仍在,国子博士杨一鸣却还是退场了。
当整整半个时辰的课讲完之后,别人倒还把持得住,三皇子和四皇子却是连忙离座而起,不假思索地左右夹击把张寿围在当中,心急的四皇子一开口便问道:“张博士,以后你的课都这么讲吗?”
“当然。”张寿瞅着四皇子那虎头虎脑的样子,突然很想摸摸他的头,可他到底还是忍住了,只笑着点点头道,“唐太宗说过,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咱们现在便是以古为镜,以史为镜。”
门外,早早就溜了过来,却发现前头人太多,于是只鬼鬼祟祟在后头观望的陆三郎终于忍不住窜回到皇帝跟前,满脸堆笑地说:“皇上,九章堂如今还没开课,我能不能也去半山堂旁听旁听?”
“腿长在你身上,朕还能拦得住你?”皇帝哑然失笑,折扇轻轻在陆三郎脑袋上一打,“朕倒是觉得,回头九章堂真的重开之后,张寿只怕一个人劈成两半都顾不过来。”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随即就看着此时等到一堂课完结方才一块迎上前的众多学官,似笑非笑地说:“你们应该知道朕是什么意思吧?”
见周勋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罗司业正在那躲躲闪闪不敢看自己的目光,其他几个博士更是人人低头,皇帝这才呵呵笑了一声。
“这年头从县学府学,再到国子监,绝大多数为人师长的,也只是生硬地把书念一遍,然后把所谓前贤的注解再读一遍而已,多一个字都不肯说。因为很多人也不过是自己学得好,却难以对人讲得好。而且多说一个字,就容易给人留下把柄挑他们的错处。”
“正因为公学里的人,往往都会把讲学当成虚应故事,而那些秀才也不过是把考中生员当成荣誉,并不是真的把在公学读书当成一回事,所以,太祖皇帝立下的这一层层循序渐进的公学,才会渐渐不如私学。”
“朕并不针对你们,因为天底下公学里,大多数师长们想的都是做官,而不是育人。而且,这天底下公学里的学官,品级太低,和府县主司比起来,话语权也太低。”
眼看一大堆人要请罪,皇帝直接伸手拦住,沉声说道:“从前国子监学官如何,朕不追究。你们这些人全都是进士,所以,朕希望你们能够在国子监学官的任上,好好履行为人师表的责任。当然,如果哪个监生胆敢胡闹,直接就革除出去,朕给你们这个权限。”
“一年之内,若是国子监学风整肃,朕升你们官阶一级。三年之内,若国子监肄业的监生里,能出几个让朕满意的英杰,朕可以许诺,想去翰林院去翰林院,想去六部就去六部,想去诰敕房制敕房也随意,六品的官缺,全都任凭你们择选!至于周卿和罗卿,再升一级。”
“只有一件事,国子监的监生得把这里当成读书,而不是参政的地方。什么都不懂,妄言什么政事!而你们这些学官也是一样,把这里当成教学育人的学府,老师还没当好,就别想着钻营官路!”
此话一出,不论是年长的周祭酒罗司业,还是其他国子博士,登时心潮澎湃,不能自已,慌忙躬身行礼,慨然应喏。这一刻,没人想到,天子如此独断专行,朝臣若是反对怎么办。
因为太祖皇帝的国子监,历代皇帝全都下过死力整饬,比这更优厚的许诺也不是没有!
正值下课,几个监生听到动静,探头出来看热闹,见一大堆学官全都犹如矮了一截似的弯腰控背连声答应,等发现朱莹时,认识她的人顿时大多缩回了脑袋。其中却有一个眼尖的看到了朱莹身边的皇帝,慌忙回身的同时,就对半山堂里嚷嚷了一声。
“皇上来了!”
顷刻之间,偌大的半山堂中鸦雀无声。而刚刚还围着张寿的三皇子和四皇子,则是在片刻的安静之后,慌忙往外冲去。然而,等他们到门口,看到的却只有皇帝在几个侍卫簇拥下离去的背影。两个人下意识想拔腿去追,却轻轻松松被张寿一手一个拖住了。
“现在你们是半山堂的学生,不要随便乱跑。要见皇上,放学回去就见着了。”
虽说最开始时还有些发愁怎么和皇子们相处,毕竟张寿在清宁宫见到过大皇子和二皇子,对他们的做派非常不感冒,可如今对着两个年纪不大教养却不错的小皇子,他却觉得心态不知不觉就挺放松的。
尤其是当他看到学官们纷纷散去,只有朱莹揪着陆三郎正笑吟吟往这走来的时候。
“陆三郎说,回头他要在你这半山堂旁听一阵子。”
朱莹随手把肥硕的陆三郎往门里一推,又探头张望了一下,见百多个贵介子弟在她的注视下,低头的低头,扭头的扭头,装说话的装说话,除却张琛等少数几个大胆的,多半都避开了她的审视,她就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
“你可知道,皇上刚刚可是许了老大一个承诺!”
朱莹没有避讳无数竖起耳朵听的人,笑意盈盈地将皇帝刚刚的话一一道来,见一大堆监生们个个瞠目结舌,她这才对张寿嗔道:“你刚刚这课是讲得不错,可你以为那些国子博士也和你这么讲课?人家就是每天去转一圈,其他时候,那都是斋长管着底下。”
“就是国子监排名最靠前的率性堂,监生大多数时候就是读书背书昏天黑地,不停地根据师长布置的题目做文章,偶尔才能轮到师长专门点评你的文章。像你这样认认真真讲,呵,那是只有皇家又或者显贵之家专门请的西席才会这么干,又或者那些最好的书院才会如此!”
说到这里,朱莹顿了一顿,随即冲着半山堂中叫道:“张琛,你说,是不是如此?”
张琛没想到还会在这种地方被朱莹点名,正犹豫时,他就被陆三郎抢了先。
“怎么不是?否则你以为我,还有其他人,为什么不乐意到国子监读书?因为那就是他娘的读死书……呃,老师不好意思,我实在忍不住说脏话!”
在如今这种场合,他就把小先生三个字收了起来,换成了正式而严肃的老师两个字。
陆三郎赔笑道了歉,这才没好气地说:“因为真的学不到东西,真要背书,我不知道在自己书房里,由丫头伺候着背,用得着看这些家伙那一副晚娘脸?家里四书之类的注解,百八十本总是有的,我为什么要来听学官们照本宣科?”
发泄过后,他不等其他人附和自己,立时就又满脸堆笑,那笑容之真诚,仿佛就像是路边殷勤叫卖的小贩。
“可老师您讲课,我听了实在心痒痒,所以特地向皇上陈情,在九章堂没开之前,我就在这儿旁听了!”
马屁精!
张琛差点把这三个字骂出口。而和他同样心情的,还有张武和张陆。至于其他人贵介子弟,有承认第一堂课比想象中有那么一丁点意思的,但也有觉得不过打发时间的,可当三皇子和四皇子先后说话之后,他们纵使有什么意见,也只能吞了回去。
“老师上课确实有意思!”不知道是不是随着陆三郎,四皇子也非常自然地改了称呼,“父皇前些天前前后后请了好多人来给我和三哥试讲,说的东西云里雾里,没意思极了!老师,赶紧上下一堂课吧,我还想看看那些有趣的实验!”
三皇子瞧见其他那些比自己兄弟俩年长的人里,有不少顿时面色发僵,他连忙拽了一下自家四弟,小声说道:“四弟,你不休息,别人要休息,老师也要休息的。”
“呃……”四皇子顿时有些讪讪地对张寿一笑。
张寿嘴角却露出了浅浅的笑意:“四皇子以后就会明白,准时上课,准时下课,那是作为一个老师最美好的品质。”
如果你知道,那些有意思的实验,意味着从最初简单直白到渐渐复杂深奥的物理;如果你知道,听来的那些故事,来自言简意赅却意思晦涩的古文;如果你知道,世间之理还牵涉到种种化学元素,种种变化就是各种化学方程式,配平一个方程式能折腾到初学者发疯……
学问只对一小撮人来说是有趣的,对大多数人来说,冰冷且不友好。我就做个普及,四书五经,你还是得回宫去好好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