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这要紧关头,后堂门帘一掀,一名头发蓬乱的少年捧着一盏烛灯缓步踱来。胡二爷大步踏上前去,一把抓住他身上的粗布衣衫,轻松地将他瘦弱的身子提了起来,喝问道:“你是什么人?刚才是不是你熄了蜡烛?”
华凌风见那少年神情呆滞,心中疑惑,问道:“你可是店中的伙计?”忽然听到身边妻子道:“风哥,快闭气!”他心中暗叫不好,赶忙屏气凝神,然而脑海中一阵眩晕,一口真气竟是提不起来。
这时,厅中众人一一昏死过去,胡二爷魁梧的身子晃了两晃,不可置信地望着那少年,抬起砂一般大的拳头,道:“娘的,你竟敢暗算老子!我”话未说完,两眼一黑,摔倒在地。
那少年脱离束缚,向前走了数步,环视四周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躯体,目光最终定格在华氏夫妇的身上。他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轻轻吹灭手中的烛灯,道:“二位真是厉害,闻着我这七色王花的香气,竟然还能保持意识清醒。”
华凌风额上冒出颗颗汗珠,运了几次内功心法,体内真气竟是一动不动。他将妻子挡在身后,道:“阁下究竟是谁?”
那少年伸手往脸上一抹,露出了刘掌柜的圆脸,同时身体各处发出“咯咯”声响,原本一具瘦小的躯壳竟然变成矮胖模样。
华凌风早有预料,冷冷道:“刘掌柜,果然是你!”
“错!真正的刘掌柜早就被我宰了。”
华凌风眼神一凝,肃然道:“原来阁下是千面恶煞!这易容换体的本事果然了得!”
“哈哈哈!”千面恶煞仰天狂笑,道:“河洛金刚,威震一方。你也好大的名头!咳咳”说到最后,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华凌风笑道:“阁下先别得意,刚才接了我一招金顶佛灯,应该也不好受吧?”
千面恶煞服了一枚丹药,略略平息内伤后,满不在乎道:“那又怎地?最后你不还是落在我的手中?”说罢,他走到徐镖头身边,在其身上摸索一通,随后找出一封密函。他顿时眼前一亮,拆开读完后,喜滋滋道:“是了!”又读了几遍,默记心中后,将那封密函揉成一团,正想放入烛灯中烧掉。
忽地余光看见一道白影一闪,他心中大骇,双足一蹬,向后滑出半丈。定睛一看,只见那白袄少妇手持一把墨漆漆的长剑,俏生生地立在那儿看着自己。
千面恶煞失声道:“不可能!你中了七色王花之毒,怎么还能行动?”
白袄少妇笑道:“我也不知道啊,你自己炼的毒不灵,还能怨别人么?”
千面恶煞眼中闪着毒光,道:“我养这株七色王花已有二十多年,每日喂之五毒,到今天已是大成。我方才将它打磨成粉,加入烛火之中点燃,闻到气味者瞬间晕厥,绝不会有不灵的说法。”说着,眼光瞟了瞟华凌风,道:“凭他深厚的内力,也只能保持神智清醒,但你,怎么一点都没有中毒的迹象?你是什么人?”
白袄少妇抬起长剑,道:“你瞧瞧它就知道了。”
那柄长剑剑身狭窄,通体漆黑,宛如被墨水包裹。千面恶煞再仔细一瞧,原本绑在那少妇腰间的黑色“软鞭”已经消失不见,恍然大悟道:“‘玉人腰间,墨梅软剑!’药王谷谷主陆务观是你什么人?”
白袄少妇玉腕一抖,墨色剑尖颤动不止。只听她朗声道:“在下陆惜茹,药王谷谷主陆务观正是家父!”
千面恶煞连声道:“好,好,你有药王谷宝物龙犀晶丹护体,难怪不怕我这七彩王花之毒。多说无益,请出招吧!”
话音刚落,眼前一花,墨梅软剑化为残影,带着呼啸之声,直奔他面门而去。千面恶煞没想到对方剑势如此迅猛,不禁大惊失色。也亏他轻功了得,险境之中一个闪身,避过了这一剑。
陆惜茹手中之剑好似天外矫龙,一招一式之中蕴含潇洒之意。千面恶煞赤手空拳,一边高低闪躲,一边暗暗惊叹:不想她一名女子,竟使得如此大气凛然的剑法!
他却不知眼前的剑法曾是前朝诗人李白所创。青莲居士李太白好诗,好酒,同时也是一名武痴,一生钻研剑法,到晚年剑术大成后,自创一套太白神剑。
李白将诗意融入剑法之中,追求的乃是一种飘然若仙的最终境界。陆惜茹修习这太白神剑时日尚短,招式中有大气,却没有仙气,尚未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就算如此,千面恶煞也左支右绌,难以抵挡。一来他手无寸铁,惧怕软剑之利,二来他本身善于易容毒术,于武学一道并不精通。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肩头已中了一剑,鲜血长流。
陆惜茹攻势愈发凌厉。此刻她纵身跃起,在空中轻转皓腕,娇躯舒展,而手中软剑却绷地笔直。千面恶煞瞳孔极缩,看出对方这一招乃是蓄势,大叫不好。果然下一刻,那墨色的剑尖突然在眼中放大,尚未来得及作出反应,他便感到胸膛一凉。软剑穿胸而过,将他钉在地上。
千面恶煞口中冒出血泡,咳嗽问道:“这这一招叫什么名字?”
“银鞍白马,飒沓流星。两招相连,前者蓄而后者发。”
千面恶煞苦笑道:“原来是太白神剑!”
陆惜茹看了华凌风一眼,见他面色难看,知道他正运功抗毒,于是朝千面恶煞道:“七色王花的解药呢?拿出来吧!”
千面恶煞摇头道:“七色王花无药可解”
“胡说,那你怎么没中毒?”陆惜茹道。
“那是因为我每日供养七色王花时,都会吃下它一片花瓣咳咳久而久之,我便能抵抗它的毒素,不受影响”千面恶煞咳嗽不止,显得颇为虚弱。
陆惜茹冷笑道:“炼毒之人必定给自己留有后路,我可不信你身上没有解药。”顿了顿,道:“你受伤虽重,却也没到救不回来的地步。我身上刚好有一份金玉膏,对治疗外伤有奇效。你若给我七色花王的解药,我便将那金玉膏赠予你。”
见千面恶煞沉默不语,陆惜茹道:“我可没工夫与你耗着”说话间,手一缩,将软剑从他胸中抽出。千面恶煞痛得大叫一声,伸手捂住伤口,鲜血从指缝中狂涌而出。“哼,没有金玉膏封住伤口,你即刻便流血而死。”陆惜茹冷冷道。
“我死了,你也没法救人咳咳”千面恶煞面容扭曲,狠狠道。
陆惜茹淡淡道:“你舍得死么?”
千面恶煞觉得生命正飞快地从伤口流走,终于有气无力地妥协道:“解解药就是七色王花的根茎辅以龙犀晶丹的粉末咳咳内服。根茎在后堂的木盆中快,给我给我治伤!”
陆惜茹扔给他一个小瓷瓶,道:“你若是骗我,我自有法子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说罢,起身去后堂。
千面恶煞手忙脚乱地将瓷瓶中的玉膏倒在伤口之上。那金黄色的药膏果然神效,片刻之间,流血已止。他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这条性命算是保住了。
“想不到这七色王花的根茎竟是黑不溜湫的。”陆惜茹拿了一只碗,将根茎泡在其中。随后她用一把贴身匕首割开手腕,让血液流入碗中。
”阿茹!这是做什么?”华凌风问道。
“我三岁时就服下世间唯一一枚龙犀晶丹,它已溶于我的血脉之中。没有龙犀晶丹的粉末,用我的血也可代替。”
眼见积了小半碗,鲜血依然汩汩而出,华凌风问道:“还不够么?”陆惜茹答道:“快啦!”等装了大半碗后,她才用药封住伤口,将碗送到华凌风唇下。
华凌风一口气喝下,过得片刻,觉得丹田处一股凉气上涌,脑海中的眩晕立刻消减。他运了几遍气,站起身来,向千面恶煞问道:“还有法子救其他人么?”
“根茎只有一束,解药就仅有一人份。”千面恶煞靠着墙角,虚弱道。
“就算还有,我也没那么多血可以流啦。”陆惜茹道。
华凌风望着一地的躯体,脸上闪过一丝不忍之色,长叹一声,随即向千面恶煞怒道:“你杀这么多人,为的是什么?”
陆惜茹将一张褶皱的信函递到他手中,道:“喏,看看吧。”
华凌风展开一看,只见信上写着“天罡”二字,又画有一幅山水图。他眉头微皱,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陆惜茹转头对千面恶煞道:“刚才你在徐镖头身上反复翻找,就是为了此物。你一定知道这是什么吧?”
千面恶煞知道她的手段,苦笑道:“不知二位可曾听说过‘长春令’?”
华凌风与陆惜茹相视一眼。‘长春令’与武林中流传的一段传说有关,几乎所有人都听祖辈或是师长说过。
“万水千山皆作古,唯有长春终不负。这句话武林中何人不知,何人不晓?相传千万年前,上古仙人用一种‘长春之木’哺育混沌天地,最终造就我方世界。然而那‘长春之木’并未用尽,尚有一截保留灵气,化为五张令牌,人称‘长春令’。”千面恶煞见二人不答,自唱自和道。
“这种虚无缥缈的神话,不可真信。”华凌风摇头,又道:“几十年前,某些邪派人物信了此事,想追求长春之木的秘密,结果扰得整个江湖动荡不安。到后来,少林联合其他正派与其相斗,虽然大伤元气,但好歹也算除掉了武林中的一个祸害。如今你旧事重提,难道是又想掀起什么腥风血雨?”
千面恶煞显得颇为失望,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华大侠若是不信,我也无话可说”
陆惜茹打断他道:“他与你一正一邪,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废话少讲,赶紧说说这封密函与那所谓的‘长春令’是何关系?”
千面恶煞被她一顿抢白,心中怨毒憎恨,奈何一条性命捏在对方手上,只得道:“莫急,还请让我从头说起。当年那天魔派在江湖上搞出个大乱子,被正道收拾了之后,有关‘长春之木’一事自然也不了了之。但少数有心人依然找到了不少天魔派留下的线索。然而这些线索竟都指向一个地方,那便是南域之国大理!”
说到这儿,他渐渐打起了精神,接着道:“想来也是蹊跷,那大理原本人少国弱,但百余年前,竟忽地壮大起来。待到今日,大理东至交趾海岸,西至黑衣大食,其疆域之辽阔,甚至能比得上大宋鼎盛之时,实在是令人觉得不可思议。若是细细考究,这一切都与一位奇人有关。”
华凌风与陆惜茹都知道他口中的那位‘奇人’是高盛泰。他于宋神宗元丰年间在大理入相,主持推动了一次改变国运的大变法。此人在大理百姓口中是天神下凡,甚至连大宋百姓都打心眼里钦佩他。
“高盛泰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复兴大理,创下无数丰功伟业。如今大理火器锐利,天下无人可挡,便也是他的功劳之一。不仅如此,这位奇人似乎跳出轮回之间,活了足足一百二十余岁,样貌不老,而且最后离奇失踪,只留有一座衣冠冢先前天魔派中就有人认为,这高盛泰是因为机缘巧合,拿到了五张长春令,又破解了其背后的秘密,才获得了凡人不可想象的能力。毕竟他所做的一切,实在是过于惊世骇俗了十余年前,大理段氏皇族从新掌控权力,高盛泰的后代失势后,一部分高氏族人出逃在外,难免有口风不紧的,泄露了关于长春令的消息”
一口气说了许多,千面恶煞显得有些气喘。他抬起头,看着面前二人,道:“这封密函密函上就写有关于五枚长春令中‘天罡’的信息咳咳那张山水图其实是一张地图,其中的具体含义,我也没有完全参透”
陆惜茹见千面恶煞的眼神略有躲闪,知道他说到要紧关头,已经不愿透露更多消息。她深通药理,本就明白长生不老乃是无稽之谈;况且自己对红尘俗世也兴趣泛泛,所以并不想与他深究。
华凌风也猜到他的心思,冷声道:“千面恶煞,你以为仅凭这三言两语就能打动我么?你瞧瞧四周,为了你的一己私欲,又害得多少无辜之人丢掉性命?你杀害刘掌柜,在这客栈里装神弄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吧?”
千面恶煞听出华凌风语气中有要让自己偿命的意思,大惊道:“华大侠,关于这长春令一事,我的确还有保留。如果你答应饶我一命,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华凌风不为所动,道:“你这等小人有何信誉可言?今日我必将你一掌毙于此地,慰藉亡灵!”
千面恶煞几次三番哀求无果,脸色大变,狰狞笑道:“想不到你尽然如此目光短浅,那些凡人的性命算得上什么?如果能获得‘长春之木’的秘密,叫我杀一千个,一万个,我都不会眨一眨眼睛!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
他激动地一阵咳嗽,平静下来后,道:“没错,人都是我杀的。早在一个多月前,我算准时候,就先来到这家客栈守株待兔。嘿嘿,大漠荒店,正是我动手的好地方。我将刘掌柜一家杀的干干净净,之后易容换体,伪装成他的模样,利用‘赤心草’的粉末给人制造厉鬼的幻像,同时又杀了一些人后,终于将那些碍眼的蠢货吓跑了。好不容易在今夜等到了徐八他们一行,谁知那姓胡的又出来蹿了一脚。等到你们二人出现,我就知道大事不妙咳咳,果然到最后,仍是功亏一篑。”
千面恶煞说到最后,面上闪过一丝不甘,但最终恢复如常,道:“不必多说,动手吧。”
华凌风“哼”了一声,毫不迟疑,一掌拍中他的天灵盖,这名曾令无数人胆寒的恶棍立即毙命。
“这千面恶煞为人言而无信,阴险狡诈,他的话中尚有许多疑点。我想,有关这‘长春令’一事,绝不像他说的这般简单。”华凌风叹了口气,接着道:“如今天下局势不稳,若是因那‘长春令’再起风波,对我我大宋实为不利。”
陆惜茹道:“没想到出谷短短几天,就遇上这么一桩事。我原本以为江湖离我们远着呢!”
华凌风笑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阿茹,你生平第一次出谷,还得多加小心才是。”
“是啊,小女子自然要多多仰仗华大侠的本事。”陆惜茹嘻嘻笑道。沉默片刻,她幽幽道:“风哥,这三年你陪我隐居世外,却是苦了你了。”
华凌风微微一怔,摇头否认道:“那又有什么苦?与你新婚燕尔的这三年,可算得上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了。”
“风哥,我知道你心怀天下,不甘寂寞。若是将你一直留在药王谷,却是用儿女之情拴住了你的抱负,这样一来,你我都不快活。所以不论心中所想什么,你都放手去做便是。我只需有你作伴,一切就已足够。”
在隐居药王谷的三年里,华凌风不理俗世,与妻子耳鬓厮磨,的确是甜蜜恩爱,然而他时常心中会有失落挫败之感,觉得生活中仍是缺少了些什么。他生于名门望族,从曾祖父到他父亲,三代皆是大宋名将。虽然父亲遭权臣陷害,无奈家道中落,他也被送往少林学艺二十余载,但心中仍怀有大抱负。
此刻听到妻子吐露的真情,不禁被她的关怀与体贴所感动,只觉得有妻如此,夫复何求。他紧紧握住妻子的玉手,正想说些体己话,却听见一声若有若无的呻吟从一边传来。
两人赶忙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徐镖头的躯体稍稍动了一下。
陆惜茹惊讶道:“七色王花乃天下少见的奇毒,中者若无解药,决无生还的可能。”说罢,她快步走上前查看。
徐镖头的周身皮肤发黑,显然染有剧毒,不可触碰。陆惜茹掏出一副冰蚕丝手套戴上,在徐镖头身上检查一番,恍然道:“难怪!原来那千面恶煞提前在他身上下了另一种剧毒,虽然后来他吸入七色王花的香气,但两毒彼此相克,到一时间让他不死。”
华凌风点了点头,道:“千面恶煞留他一条性命,定是为了向他询问有关那封密函之事。”顿了顿,道:“千面恶煞心狠手辣,果然容他不得。”
徐镖头已气若游丝,他口鼻中缓缓溢出鲜血,虚弱道:“去临安安,湘湘茗阁带上这个”他艰难地将一枚铁质令牌递到陆惜入手中,随后脑袋一歪,咽了气。
“本来我就感到疑惑,怎么有关‘长春令’的消息会带在一个镖师身上,难道他们广盛镖局背后有很大的靠山么?”陆惜茹问道。
“广盛镖局存在已有百年之久,其实是临安的一大巨头,不仅仅是一个镖局那么简单。至于那‘湘茗阁’我倒是不清楚,应该是近几年才在临安露脸的。”华凌风看着徐镖头的尸体,叹了口气,道:“这徐八在江湖上颇有名气,也算是个角色。他走镖经验丰富,却没想到这次栽了这么一个跟头。想必是那千面恶煞所炼的毒药无色无味,不然徐镖头又怎会识辨不出?”
陆惜茹点点头,道:“那你说我们要去临安一趟么?”
华凌风道:“算起来距孟将军的襄阳之约还有些日子,我们就先去临安,查查这件事吧。”
陆惜茹答应道:“好。我爹爹之前一直向我说起江南风光,这次正好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