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内众人絮絮私语,谈论着方才听到的诡异怪事。忽然一阵凌厉的冷风灌入,将他们惊得打了个激灵。原来是门帘被掀开了,但见一伙穿着皮袄的汉子大步踏了进来。
领头的一条大汉身高马大,进门时脑袋几乎就要磕上门框。他一双眼睛闪着亮芒,眼神在堂内来回扫视。一些镖师恼怒他大手大脚,带进了不少寒气,斜眼朝他打量,但一撞上他凛冽的目光,又急忙低下头去。
正巧这时,刘掌柜抱着两坛好酒出来。他认得这大汉,惊讶道:“呀!胡二爷!快,快请坐!”一边说着,一边迎了上去。胡二爷点了点头,大大咧咧地坐下了,但其他汉子却不入座,围在他的身后,站得笔挺。
刘掌柜又从后堂捧了两坛酒,小跑出来,却被一名汉子拦住了。他沉声道:“掌柜的,今天二当家不喝酒,喝热茶。”刘掌柜微微一愣,随即立刻笑道:“晓得,晓得,喝热茶也好。”
他给胡二爷拿了一只海碗,往里加了一块羊奶炼成的奶酪,冲入滚烫的茶水,又撒了些盐,登时香气弥漫。胡二爷牛饮一口,叫住了刘掌柜,道:“掌柜的,听说你家客栈最近生意不济,我便带人来看看。”他的声音颇为洪亮,大厅内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刘掌柜一脸受宠若惊的模样,道:“哪能让二爷亲自跑一趟呢?真是折煞我也!但只怕叫二爷染上晦气,我可就担当不起了。”
“哼,二爷我过得就是刀头上打滚的日子,每天都要和阎王爷打交道,难道还会怕了什么小鬼?”他喝了口茶,朝徐镖头那边指了指,问道:“掌柜的,这些好朋友看上去风尘仆仆的,不知是从何处来?”
刘掌柜道:“他们是临安‘广盛镖局’的镖师,护送商队经过这儿。呐,那位是号称‘八臂神龙’的徐镖头。”
胡二爷听了,忽然笑出声来,朝着徐镖头一拱手,道:“久仰!久仰!‘八臂神龙‘,好大的名头!”他说这话时,阴阳怪气的,在场之人都听出了讽刺之意。
徐镖头面色如常,不为所动。刘掌柜对他道:“徐镖头,这位是大漠‘跑马帮‘的二当家胡二爷。”徐镖头不愿多惹是非,客套几句,向对方回礼。
胡二爷微仰着头,脸上似笑非笑,道:“我们‘跑马帮’在这大漠混迹多年,深知这流沙金海之中危机四伏,什么失踪丧命都是常事。前路漫漫,徐镖头可得小心一二,莫要成了葬在沙中的一副白骨。”说到后头,语气越发森然。
大漠之中,黄沙随风飘流,偶尔能露出埋在底下的骷髅白骨。这些白骨经过酷热与严寒的交替侵蚀,变得脆弱不堪,一踩即碎。这几天来,徐镖头等人也曾碰到过这样的场景。此时听了胡二爷阴森森的话,勾起回忆,不禁觉得然。
听出胡二爷的话中暗含敌意,刘掌柜心里咯噔一下,心道:“这明显是冲着徐镖头一行来的。怎么回事?”脸上笑容一僵,轻声道:“二爷,这一季的礼已经送了,莫非莫非贵帮没收到?”
“跑马帮“是大漠上出了名的大帮派,说得难听些,就是一伙强人。虽然名叫“跑马帮”,但因为常年在沙漠中活动,帮中之人均骑骆驼。经过大漠的商队都要提前找中间人向‘跑马帮’交礼金,否则便被当作是“无主之队”,即可随意抢夺了。
商队每年交的礼金,中间人都会吃掉两三成,这是行内规矩,算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这等便宜事情,怎么少得了刘掌柜?
只不过现在他顶着胡二爷的目光,额上冷汗直冒,心想:“‘跑马帮’一向讲究道上的规矩,收了礼金就不搞事情。但这胡二爷气势汹汹的杀过来,是什么意思?”
胡二爷收回目光,望着碗里的茶水,道:“刘掌柜不必心惊,礼是早就收到了。”顿了顿,接着道:“这次前来拜访,也不是要与刘掌柜为难,其实是因为我们大哥生了重病。”
刘掌柜闻言,不禁觉得更为茫然,心想:“你们大当家身子不愉,应该去请郎中才是,干什么来找我?”于是试探道:“那可真是不妙。要我帮大当家找一名大夫么?”
胡二爷摆了摆手,道:“我大哥是练功时岔了真气,受了内伤,寻常的大夫有什么用?”说话间向徐镖头那个方向瞥了一眼,“我们是出来替他寻一些治伤灵药的。”
刘掌柜顿时明白了,想必是徐镖头这一行携带了某些珍贵药材,却不知怎么泄露了消息,叫胡二爷给盯上了。想到这里,他不禁心中暗叫糟糕,若是一会儿这两伙人打起架来,他被夹在中间,可真是不好做人了。
他眼珠子一转,向徐镖头等人道:“各位精通武艺,出来行走江湖,身上一定常备治伤之药。这位胡二爷是我的朋友,既然他有这个需求,各位不如拿一些出来卖给他,价格什么也好商量,大不了由我出钱好了。”他这是给了徐镖头一个台阶下。
徐镖头站起身来,拱拳道:“刘掌柜对朋友讲究义气,这是大伙儿都佩服的。只不过我们身上只带了一些寻常损伤所用的金创药,治不了内伤。”
不等刘掌柜开口,胡二爷“哼”了一声,道:“‘是么?照徐镖头所说,‘十全大补丹’和‘玉肌冰露丸’都是寻常金创药?”
徐镖头神色大变,退后一步道:“这这你怎么知道?”
原来“十全大补丹”与“冰肌玉露丸”是天下难得的治伤神药,不知怎么让他雇主得来了几枚。照理说这等宝物,应该自己留着才是,但雇主却莫名在西夏找到买家,要徐镖头一路押送过去。之前徐镖头已经给这雇主走了好几趟镖,深受信任,所以对这些内情倒是有所了解,但除他之外,其余镖师却一无所知。
胡二爷面露得意之色,道:“这大漠上任何的风吹草动,我跑马帮都看得清清楚楚。徐镖头,大家都是江湖上混的,要讲规矩,你放心,我们虽看上了你的东西,却也不来偷,不来抢。你出个价吧,我们正大光明买下来。”
虽不知道他的话是几分真假,徐镖头还是略略心安了一些,道:“胡二爷,既然你这么说了,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雇主早就找好了出手的下家,我们这些走镖的又怎能擅作主张,将这‘十全大补丹‘与冰肌玉露丸’转手给别人?”
胡二爷“嘿“了一声,道:“徐镖头可别这么死脑筋,卖给谁不是卖?若你怕不好跟雇主交代,我们就凭你卖的价格多加五成买入,怎么样?”
徐镖头稍感怀疑,道:“胡二爷切莫与我说笑了。这‘十全大补丹’与‘玉肌冰露丸’都是天价之物,若是再加上五成价,那”连连摇头,显然是不信胡二爷能拿出那么多银子来。
胡二爷目光紧紧盯着他,忽然咧嘴一笑,扬起蒲扇般的大手连拍三下。门外顿时响起一阵呼喝之声,只见两名壮汉扛着一只大木箱走了进来。徐镖头等人心里一凛,均想:“原来他在外面也安插了人手。”
胡二爷听到脚步声,头也不回,大声道:“给我放下了!”那两名壮汉依言将木箱往地上一丢,只听“砰”地一声,烟尘四起,木箱的顶板被震得掀了开来,里面一片金灿灿的。众人定睛一看,差点眼珠子都掉了出来,原来木箱里整整齐齐地放了一叠又一叠的金元宝,少说也得有五六千两。
徐镖头猛地站起身来,双眼瞪得浑圆,指着那木箱道:“这这是我们广盛镖局走镖用的箱子!你怎么偷来的?”那木箱从大小尺寸,用料做工无不是出自广盛镖局之手。更甚者,木箱一角还有朱漆写着的“广二十二”字样。
不等对方回答,徐镖头冲身边两名镖师大声道:“快,快去将我们的二十二号箱搬过来看看!”那两名镖师手脚伶俐,不出一会儿就将箱子搬来了。那箱子的右下角也印着“广二十二”四个红字,从外形上看与胡二爷的那只一模一样。徐镖头催促道:“快打开,快打开!”
等箱子一开,一众镖师都傻眼了,只见里面躺着一块块黝黑不成形状的废铁,甚至有些已布满锈迹。这时他们才幡然醒悟,这二十二号箱,早就给跑马帮的人偷偷调过了,否则怎有给废铜烂铁走镖的事情?徐镖头怒气难耐,好不容易克制下来,想道:“幸好我将‘十全大补丹‘和’玉肌冰露丸‘藏在一号与二号箱中,看管甚严,否则就直接给他们盗去了。”心中略感庆幸,又想:“这姓胡的打得一手如意算盘,想用我们的金银来买我们的东西,简直是强盗行径。”
胡二爷瞧见那边镖师们目瞪口呆的样子,笑着奚落道:“徐镖头,你那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宝物啊?怎么黑漆漆的,莫非是玄铁不成?”
徐镖头听他出言讥讽,怒从心起,将手按在刀柄之上,冷声道:“好不要脸,这明明就是你们跑马帮做的手脚!”一众镖师纷纷附和叫骂。
胡二爷道:“先别急着骂娘,咱们得讲道理,这是我们跑马帮的箱子,怎就变成你们广盛镖局的了?徐镖头,祸从口出,你这般血口喷人,可要堕了自己‘八臂神龙’的威名了。”
徐镖头气得手臂发抖,指着胡二爷脚边木箱,道:“我血口喷人?你好好看看,那箱子上是不是有一个‘广盛镖局’的广字?”
胡二爷慢吞吞地弯下腰去,口中道:“什么‘广’字?天下有那么多名里带‘广’的,莫不成都是你们家的?况且”他伸手在那朱漆大字上一抹,接着道:“况且哪里有‘广’字?明明是一个黄字。”他丝毫没有掩饰手上的动作,所以众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方才他伸手那一抹,运了内力,将朱漆抠下了一点,“广”字少了几下笔画,成了一个“黄”字。(在繁体字中,“广”为“”)
徐镖头见他如此强词夺理,不愿再与他争论,刷地一声将刀拔了出来,道:“阁下显然是想与我们过不去了,不必多逞什么嘴舌之功,咱们用刀子说话吧!”
他虽然已经气极,但毕竟一身武艺高强,挥刀在空中划了个半圆,刀尖微微向上一挑,整个人的气势显得沉稳大气,颇有武学大家的风范。
胡二爷倒也不惧,“嘿嘿”冷笑,缓缓站起,道:“你自不量力,想跟我们跑马帮斗,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说话间,披着的皮袄从身上滑下,露出里面的一身劲装,隐隐可见鼓胀的肌肉,整个人犹如一尊铁塔,威风凛凛。
正当剑拔弩张之际,只见灰影一闪,一人敏捷地跳上了两伙人之间的一张桌子,正是刘掌柜。他露的这一手身法,虽然看上去轻巧,但着实不凡,顿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刘掌柜朝左右分别拱了拱手,朗声道:“胡二爷,徐镖头,你们二位与我都交情,到眼下这步田地,我也只好两不相助。只不过这间‘鸿宾客栈’是我祖上传下的,至今已有百年,怕是经不起大折腾了。请二位看在我的面子上,切莫在店里动手。”
胡二爷知道这位刘掌柜看似平庸,但其实深得祖传武学的精要,是个厉害人物,也不想真的得罪了他。俗话说狗急还会跳墙,如果打起来,真的砸了他的店,保不准他做出什么店在人在,店亡人亡的拼命举动。他自认为已经将徐镖头吃得死死的,所以也不急于这一时了。于是他坐回凳上,道:“刘掌柜的面子是要给的,那便暂且不说这事了吧!”摸了摸肚子,又道:“奶奶的,来得急,饭也没吃。刘掌柜,上十斤羊肉来。”
刘掌柜为了显示两不偏袒,给徐镖头那边也上了一份。胡二爷看见了,鼻孔里哼了一声,也不说话,手上抓着羊肉,吃得眉飞色舞,津津有味。
相比于胡二爷,徐镖头那边就清冷了许多。一众镖师眉头紧锁,正襟危坐,就算是再美味的羊肉嚼在嘴里,也食之无味,难以下咽。徐镖头连筷子也没碰,一手握着刀柄,一手扶着桌子,脑中反复思量着脱身之计,却久无良策,心中咒骂道:他娘的,人晓鬼恐怖,鬼知人心毒。就算是今晚碰上了鬼,也比碰上这等悍匪要少些麻烦。
两伙人各怀心思,均沉默不语。大厅内不时传来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脆响,伴着胡二爷咀嚼羊肉的噪声,让人听得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