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听见脚步声响,接着一道巨大的影子迎面迅捷而来。众人定睛一看,那是一名年轻男子,身着白袍,作公子打扮。他身材修长挺拔,只是手中还提着两人,远远看去,才显得他的影子特别臃肿宽大。
便是霎那之间,白袍公子已飘然进店。他环视四周,见气氛颇为紧张,微微一笑,道:“大伙儿都是站着吃饭的么?这样岂不是太辛苦?”
张宗嗣三道原本以为来人一到,就是一场恶战,但此刻见那白袍公子神态和善,语气轻柔,一时间面面相觑,颇为手足无措,不知是先下手为强,还是静待其变。
正当三道犹豫之时,白袍公子将手中两人往地上一放,转向辣手惜花,作了一揖,道:“在下来的迟了一些,还望见谅。”辣手惜花道:“不打紧,来得晚总比压根不来要好。”目光看向地上的二人,喜道:“看起来你答应我的事已经办成了。”
那二人被点了穴道,瘫在地上一动不能动。其中一人做书生打扮,青巾布衣,另一人顶着光溜溜的脑门,是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和尚。燕赤雪见那书生、和尚二人身不能动,四颗眼珠子却贼溜溜地直转,再联想到他们的打扮,不禁心道:“这二人莫非是”想到这儿,忽地发觉一丝异常:此时小酒馆中明明有八人,但除去她自己外,燕赤雪却只听到了正一三道、辣手惜花、书生、和尚的六道呼吸。她潜运内力,细细听去,这才捕捉到那白袍的气息,只觉对方一呼一吸,虽然极轻,却悠长连绵。这正是内功深厚,精气内敛之兆。她顿时心生警兆,想道:“这人内功好厉害!若是真动起手来,不知我是不是他的对手?”
另一边,张宗嗣见那白袍公子将己方三人晾在一边,不禁心中有气,于是双手合握剑柄,剑尖朝地,朝他大剌剌地一拱手,道:“在下张宗嗣,正与两位师兄在捉拿淫贼。阁下进来这么横插一脚,不知是什么意思?”一般江湖人士自报家门时,不仅要提及门派师出,还得点名自己的辈分排行,但张宗嗣只报了个姓名,显得颇为傲慢。
不过那白袍公子也不气恼,他嘴边带笑,深深一揖,道:“久仰龙虎山‘登云子’的大名,张天师嫡传一脉,原本就都是了不起的人物。至于‘诏静散人’王道长,和‘玉灵散人’李道长,在下也是闻名已久。正一教在外行侠仗义,在下本不该插手,然而这其中另有一番是非曲折,只怕几位尚不知晓。”
这两句话说的不卑不亢,礼数周到,按理说挑不出一点毛病。但当张宗嗣朝那白袍公子仔细看去时,心头忽地涌上一阵没来由的怒火:只见对方剑眉星目,方面薄唇,实在是生了一副清朗英秀的面容。张宗嗣一时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生气,想道:“这人长得比我俊么?倒也未必。他武功比我高么?那又怎样?”
正当他思索之际,身畔的王志长一拱手,向白袍公子道:“看阁下并非不明事理之人,至于那什么是非曲折,不妨说出来叫我们听听。”他给对方一下叫出道号,以为自己名头的确很响,心中甚是高兴,语气也变得极为缓和。
白袍公子点头道:“那是自然。”说罢,朝辣手惜花一指,问道:“各位口中的淫贼说的就是这位么?”
王志长“嘿”了一声,道:“那还有谁?难道你的意思是,这辣手惜花不是淫贼?哈哈!”说到最后,忍不住笑了两声。
白袍公子微微一笑,道:“他是淫贼,却不是你们要找的淫贼。”
王志长闻言一怔。一边的李志军已经给绕住了,不解问道:“三师哥,他是什么意思?”
只听白袍公子又问道:“你们干什么找他麻烦?”这个“他”指的是辣手惜花。王志长听了心中略有不悦,想道:“这不是明知故问嘛!”口中应答:“当然是因为他在建康府犯下的几桩淫案。”
白袍公子摇了摇头,道:“不对,若是为了那几桩案子,你们就找错人了。”
这时,张宗嗣早就按耐不住,厉声道:“胡说八道!今日我师兄弟三人在此除魔卫道,你却一再为那淫贼出言开脱,意欲何为?我瞧你来路不正,多半不是什么好人!”说罢,他向前踏上一大步,手腕一抖,长剑平平向那白袍公子刺去,隐隐带有雷鸣之声。这起手一式深得名家风范,气势果然不俗。
众人都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手。燕赤雪背依墙壁,双臂将宝刀抱在胸前,眯了眯眼,心道:“这姓张的剑法挺不错,嗯,正好看看那白袍公子如何应对。”只见那柄长剑递出一半,忽地“嗡嗡”之声大作,剑尖向上一弹,直指对方心口。这本是正一教“五雷穿心剑”中的一记杀招,燕赤雪见到之后,不禁眉头一皱,暗想:“凌厉有余,却沉稳不足。他干什么一上来就用这样的招数?”刚想到这儿,便见那白袍公子右臂一扬,一只白色的大袖管自半空拂过,张宗嗣手中的长剑忽地不听使唤,一下脱手,给卷了过去。
张宗嗣大惊失色。他一身本事全在一柄长剑之上,如今眼见武器落入敌手,他赶忙向后跃起,以防对方乘胜追击。其实他的武功虽然不如那白袍公子,却也不至于瞬息之间就给夺了兵器。只是因为他受怒火所扰,出招时心浮气躁,导致生平最为得意的“五雷穿心剑”威力大减。
王志长与李志军虽没料到师弟一招落败,但他们共练剑阵许久,心意相通,二人一左一右,同时挺剑向白袍公子疾刺,打得正是围魏救赵的算盘。
“玉清剑阵”需三人同使才成气候,可王志长与李志军二人进退有序,配合娴熟,一时间两柄长剑化作两道光幕,倒也不容小觑。忽地听闻白袍公子一声清啸,伸手抽出腰间所束的玉箫,在身侧挥了个半圆。王、李二人顿时感到劲风割面,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
白袍公子一摆手,朗声道:“且慢动手!”说着目光扫过,问道:“几位道长,正一教行事一向光明磊落,深明大义,是不是?”
王志长与李志军二人屏气凝神,举剑当空,一时迟疑不决,并不上前抢攻。
白袍公子微笑道:“天下之事皆抬不过一个‘理’字,大家既然都是通情达理之人,何不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等在下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几位再做评判也不迟。”说罢,用拇指与食指捏住手中长剑的剑尖,将剑柄向着张宗嗣,道:“张道长,在下不惯使剑,这柄利器就还给你吧。”
张宗嗣望着眼前不断颤抖的剑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哼了一声,不作回答。一旁的王志长赶忙上前替他接过长剑,心想:“我师兄弟一会儿三剑合璧,你还能讨得了好么?”
那白袍公子找一处坐下,缓缓道:“方才我说辣手惜花和那几桩案子没有关系,并非信口开河。几位不妨先听听这二人有什么话说。”说着食指轻弹两下,隔空解开了那书生与和尚的穴道。
胖和尚因哑穴被点,已经憋了许久不能说话,此刻重获自由,破口大骂道:“你奶奶的,点老子麻穴就够了,干什么还要点哑穴?”一旁的书生愁眉苦脸,伸手往和尚那光溜溜的脑门上拍了一记,道:“少说两句行不行?要是刚才人家点了你的‘神庭穴’,你哪里还有命在?”胖和尚怒道:“这嘴长在老子身上,干你什么事了?”
“我解开二位的穴道,可不是让你们说废话的。”白袍公子从怀中掏出几张盖了指印的薄纸,抖了一抖,道:“白纸黑字,都是你们签过字,画过押的供词,劳烦两位再当众说一遍吧。”
书生与和尚对视一眼,沉默不语。白袍公子翻动纸页,笑道:“怎么?难道要我替你们念出来么?”
“罢了,罢了,大丈夫敢作敢当,我们自己说就是了。”书生一拍大腿,道:“没错,建康府的五桩大案,都是出自我们‘猎花双怪’之手。”
此言一出,众人都勃然变色。原来“猎花双怪”是江湖上最为臭名昭著的一对淫贼。之所以称之为“双怪”,并非说他们外貌有多怪异,而是指他们的喜好。这两个淫贼只爱江湖女子,于大家闺秀,千金小姐等毫无兴趣,此为第一怪。其次,他们一人扮作潇洒书生,一人扮作酒肉和尚。遇上心动女子之时,由酒肉和尚先唱黑脸,潇洒书生再唱白脸。有时二人太过入戏,反而会发生书生英雄救美,痛打和尚之事,此为第二怪。
燕赤雪点了点头,心道:“这二人受衙门通缉已久,今日落网,也算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知那白袍公子是如何将这两个祸害揪出来的?”想到这儿,心中多了一丝好奇,暗暗打定主意:“不忙着揭露自己身份,暂且先静观其变。”
只听辣手惜花嘿嘿冷笑道:“本来我还在奇怪,怎么到处都有官差在寻我,原来是你们猎花双怪做下的好事。你们两个用我的名头在外招摇过市,奸**女,日子倒是快活的很呐。我与二位素不相识,可谓井水不犯河水。可你们却往我头上扣屎盆子,坏我名声,不知是何道理?”张宗嗣一行三道听了这话,都面露古怪之色,心中暗暗好笑,想道:“什么叫作‘坏你名声’,难道你本来名声很好吗?”
那书生回答道:“素不相识虽是不错,但我们二人看你不顺眼已久。”胖和尚随即附和道:“不错,你这家伙当婊子还想立牌坊,简直可恶至极!”
辣手惜花道:“愿闻其详。”
书生道:“听闻你曾说,采花一事须得两厢情愿,若是女子不愿意,那便不可勉强。不知是不是?”
辣手惜花点头道:“我的确说过。就像‘情欲’二字,是以情为先,欲为后。当然有情无欲,固然不美,但倘若只有欲,却无情,那岂不就和畜生一般下流?”
胖和尚神情茫然,向那书生问道:“秀才,他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书生道:“他骂我们两个是畜生。”胖和尚一怔,随即恍然,破口骂道:“我看他才像畜生,奶奶的,简直就一个矬地钉,矮冬瓜”
书生止住他的谩骂,朝辣手惜花道:“你这人尽会胡说八道。大家都是采花之人,既然享了艳福,就理应受世人唾骂,谁像你这厮那般假清高。难道这些年来,你都是和人家先谈情,再办事的么?凭你这般相貌,谁看到你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吧?”
原来这辣手惜花行事奇特,下手目标不是深闺怨妇,便是苦难女子。她们饱受丈夫冷落,甚至是虐待,却又因为种种原委,不能做出和离之举。这些女人一肚子苦水无处倾吐,辣手惜花便趁虚而入,讨得她们欢心之后,双方就做了露水夫妻,往往事后这些女人对他也并无怪罪之意。这过程中辣手惜花易容改面,所以也没人见过他本身的丑陋容貌。虽然他的所作所为有悖伦理道德,被扣了一顶淫贼的帽子,但本来名声不算太坏,江湖人送他“惜花”二字,便是指他爱惜、怜惜那些可怜女子。
燕赤雪略知此中情形,所以之前与刘大富谈话时才会露出意外之色。据刘大富所说,辣手惜花在信中坦言看上了刘芊芊的美貌,但刘芊芊是千金小姐,照理说不对他的胃口。由此看来,那封信的来路也有蹊跷,不一定就是辣手惜花写的。
只听书生接着道:“我们二人就是看不惯你这般假惺惺的模样,于是决定想个法子叫你出丑。正好我们路过建康府,看上了几个俊俏又风骚的小娘子,然后便”
白袍公子轻咳一声,打断他道:“这一段就不用说了。”
书生正说得双眼发亮,似乎十分兴奋,但遭到白袍公子喝止,只好住口不言,显得颇为失落。过得片刻,他道:“我们二人顶着‘辣手惜花’的名头风流快活,事后也没人发觉不对。我们二人正沾沾自喜,今日又想去秦淮河畔找点乐子,却没想到给这位擒住了。”说着朝那白袍公子一指。
众人听了事情经过后,皆觉得猎花双怪为人荒诞无耻,竟为了这种缘由,祸害无辜女子,当真是丧心病狂,罪不可赦。
这时,张宗嗣长剑在手,心中又有了底气,道:“猎花双怪与辣手惜花都是为人不齿的淫贼。就算这次建康府的淫案并非辣手惜花所为,谁又能保证他以后不会做出这等罪孽?我看不如借此机会,将这几人一并除了,也算是一件大功德。”王志长与李志军皆称是。
白袍公子皱眉道:“岂能以未造之业给人定罪?”
张宗嗣冷笑道:“阁下是下定决心要回护那淫贼,与我正一教作对么?”说罢朝王、李二人使了个眼色,三人同时挪动脚步,踩正方位,摆出“玉清剑阵”。他之前吃了个大亏,这回一心求稳,也不主动出击。
正在这时,突然听到一个清朗娇柔的声音喝道:“等一等!”正是一直冷眼旁观的燕赤雪。因为她许久未曾说话,这一开口倒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燕赤雪向那白袍公子问道:“听说阁下助人洗脱冤屈,是因为有事相求?”白袍公子一怔,随即点头道:“正是。上月初,在下有一位至交好友给人害死在建康府。此事扑朔迷离,凶手作案时又不留痕迹,在下追查许久,却一筹莫展。后来碰巧遇上了这位朋友,他说自己掌握了一些线索,不过要在下替他做一件事来交换。”这属于私人之事,白袍公子本可避而不答,但不想他却如此坦诚。
燕赤雪闻言后不禁微微皱眉,只觉对方的话中蕴含着什么重要信息。她朝白袍公子深深望去,问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白袍公子洒然一笑,道:“在下姓林,名子言,大理人氏。”
燕赤雪眼神一凝,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道:“原来是林林公子,久仰大名。”
林子言见她神情有异,知道自己身份已被看破,笑道:“不敢。不知姑娘是?”
燕赤雪摘下腰间的玉牌,举起向众人展示后,道:“燕赤雪,临安正清司指挥使兼总都头。”
一时间小酒馆内鸦雀无声,谁也没料到这名年轻貌美的女子竟是大名鼎鼎的神捕“玉面飞燕”。张宗嗣想到自己刚刚的种种举动,不禁额上冷汗直冒。
燕赤雪环视众人,淡淡道:“建康府淫贼一案,应由官衙审查处理,岂可如同儿戏?你们这般私自处决嫌犯的性命,视王法为无物,当真是胆大妄为。”这话明摆着是向张宗嗣等人说的。
张宗嗣脸皮发胀,道:“这我等也是也是心系百姓,见不得这等奸恶之人为害乡里,才一时间做出激愤之举。燕燕捕头,我们无意妨碍官衙查案,只是想在旁出一份力罢了。”
燕赤雪哼了一声,摇头道:“出力?出什么力?你是提供了什么重大线索么?还是找到了关键证人?依我看,你对本案毫无贡献,却在这里瞎凑热闹,给我平添了不少麻烦!”
张宗嗣给她一顿数落,心中既是不甘,又是愤怒。原本他以为可以借此“匡扶正义”之举,在美人面前表现一番,但谁知到头来却是自讨没趣。他越想越是不忿,觉得自己面子尽失,于是掏出一块银元宝重重放在桌上,脸色铁青道:“我们走罢!”说着便转身就走,竟连一句场面话也懒得再说。王志长与李志军二人以他唯首是瞻,虽然觉得太过急促,却也只得一同灰溜溜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