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金云万里密布,空中一轮红日渐渐沉于沙海。余晖千丈,将延绵不断的沙丘映得层层橘红。
凉风飕飕,天地间的热气渐渐散了。月如银钩,星宿冉冉升起,不久之后,这片塞北大漠将迎来寒冷彻骨的黑夜。
中年镖头徐八带着商队又登上了一座沙丘。他停下脚步,举目眺望远处。暮色沉沉,地平线已经变得模糊,却依稀可以看见一抹绿色。他眯着眼凝视了许久,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哈哈笑道:“大家加把劲!顶多再走半个时辰,就到‘鸿宾客栈’了!”
早在康定年间,范文正公奉圣命卫戍边陲,与西夏打了好几场大仗。其部下不少士卒流落塞北,从此扎下根来。这间‘鸿宾客栈’就是这样来的,传到如今的刘掌柜手里,已经有七八代了。
大漠广袤,黄沙无边,这间客栈位于其中一处难得的小绿洲,占得地利,况且刘掌柜颇有头脑,广交朋友,将“鸿宾客栈”的名头做的响当当的,生意特别红火。
徐八以走镖为生,每年都要护卫商队,从大宋临安这等富饶之地,一路走到塞北西域,与当地之人交易通商。像他这经验丰富的镖头,走镖时候讲究‘陆路三不住’,即新开之店不住,易主之店不住,娼妓之店不住。刘掌柜这家客栈历史悠久,一脉相传,路子也清楚,实为走镖住店的上上选。这么一来二去,徐镖头与刘掌柜也算熟了。
这些天来,商队一行人风餐露宿。自从进了大漠,更是没吃过一顿好饭,睡过一次好觉。所以当知道那“鸿宾客栈”就在不远处后,大家脚下都卯足了劲,甚至连骆驼这等牲畜都再次打起了精神,总算在天黑之前赶到了。
趁别人正在干些拴住牲口,卸载货物等的杂活,徐镖头一马当先,伸手掀开客栈门口的布帘,大步踏了进去。他实在是口渴的紧,想问掌柜的先讨碗水喝。不料客栈内空无一人,冷清清的,只有柜台上点了半截蜡烛,火光不断跳动。
徐镖头心头一震,一手按住腰间短刀的刀柄,同时四处环视。只见店内桌椅摆放整齐,不像是有过打斗的样子;地板光亮无尘,显然是经常有人打理。柜台后方的架子上摆着一尊铜像,那铜像的双眼被烛光染成淡红色,直直地盯着他,叫他心中好生不舒服。
“刘掌柜?怎么不出来招呼?”
无人答应。徐镖头感到一丝不对,如今正是一年之中通商的旺季,怎么这“鸿宾客栈”竟是空无一人的模样?别说是来往的商贾镖师,就连店里的伙计都一个不见踪影,真是太反常了。
徐镖头气沉丹田,声音中多了一丝肃然,喝道:“有好朋友来啦!人都在哪儿?”
话音落下不久,一道矮胖的身影从后堂闪出,正是刘掌柜。徐镖头松了口气,却仍按着刀柄。刘掌柜见来客是徐镖头,一双小眼眯了起来,笑嘻嘻地拱手道:“原来是徐镖头大驾光临!有些日子不见,一切可还好?”
徐镖头冲刘掌柜拱手还礼,道:“托刘掌柜的福,这半年还算顺利。”目光扫视四周,接着笑道:“倒是刘掌柜你,好像财运不济啊!”
刘掌柜神色微变,转头对内堂大声吼道:“小二,给我出来!怎么又躲着偷懒,赶紧出来招呼客人!”咳嗽两声,对徐镖头道:“今年风光不大景气,客人少了许多。只是那小厮愈发不像话了,整天好吃懒做,我得想办法好好惩治他才是。”
徐镖头想:原来那小二见没来客人,便躲在后头休息。但他心中依然感到疑惑,怎么原本人来人往,喧嚣热闹的一家客栈,变得这副鬼模样?不过既然刘掌柜生意不佳,他也不想着为难对方,摇头道:“既然就我们一伙客人,那倒也不必忙。这次我们开五间上房,一切从简,一切照旧。”
刘掌柜点头笑道:“好说,好说。”在账本上记下后,又转头问:“徐镖头要喝热茶还是温酒?”
徐镖头喉头微微动了动,犹豫片刻,道:“上些热茶吧,只担心喝酒误事。”
刘掌柜劝道:“少喝一点又没什么。你们再往前走,就进了大漠深处,恐怕好些日都尝不到酒水了。”
徐镖头原本就是好酒之人,听了刘掌柜的话,也不再坚持,点头哈哈笑道:“前两日路赶得急,一滴酒也没碰,嘴里淡的紧,今日便解解馋吧!”说罢,竖起一根手指,又道:“就一坛,多了可不行。”
一众镖师和商贾手脚也算麻利,用了不到两刻钟的功夫,就将一切粗活杂货做完。按照惯例,徐镖头领着他们在堂内找一处不显眼的地方坐下了。这“鸿宾客栈”当真是宽敞,他们二三十人入座,却也只占了堂内的一侧角落。
有些之前来过这家客栈的镖师也觉得奇怪,其中一名姓孙的秃发老镖师不解道:“前几次来的时候,这大厅可都是坐满的,如今这是怎么了?”
一名年轻镖师张三笑道:“咱们出发的日程晚了半月,可能是和其他商队错开了吧。”
孙老镖师缓缓摇了摇头,道:“唔那也不至于一个人也碰不上我说,我们做走镖这一行的,在外一定得小心为妙,晚上落脚的的时候更要谨慎,别给人在睡梦里抹了脖子”
年轻镖师张三打断他的话,问道:“怎么了?孙老头,你觉得这家店有问题?”
“嗯,那倒也说不准,只是小心驶得万年船,最怕”孙老镖师含糊地说道。
张三不耐道:“这些天我就没睡过一个好觉。今晚难得有床铺可以睡,就是死,我也要死在被窝里!孙老头,你要是觉得沙子里睡得舒服,那只能恕我不能奉陪了!”
坐在他旁边的一些青年人纷纷起哄附和。孙老镖师捻着胡须,嘟哝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徐镖头望着众人脸上掩盖不住的疲惫之色,大手一挥,道:“收声!”待安静下来后,接着道:“自从进了大漠,没人睡过安稳觉。若是再这样下去,别的不说,身子怕是要垮了。况且这方圆一百里内只有这家客栈可以歇脚,我看大家今晚就安安稳稳地住下,分三班守夜,料也无妨。”顿了顿,微微笑道:“我让刘掌柜给我们拿了一坛好酒,大家分着喝了吧,就算在我八爷的头上!”
镖头发话,众人自然没有异议。那些青年镖师们还发出一些按捺不住的欢呼声。
过得半刻钟,刘掌柜亲自给他们端上了几碟小菜,一坛老酒。等一桌子菜上齐,刘掌柜也搬了张板凳挤了过去。徐镖头等与他关系原本就熟络,也不介意。
刘掌柜笑容满面,对徐镖头道:“我看这次商队规模不小,难道是要往兴庆府去?”
此时西夏已降了蒙古,而兴庆府是西夏旧皇都,奢靡之风不减,似丝绸,茶叶这类珍贵之物极受欢迎,而本地却不生产,所以来往的商人络绎不绝。
徐镖头点了点头,道:“为了这批货,雇主这次是下了血本。我们押着镖物一路走来,真是格外心惊肉跳。”
刘掌柜惊讶道:“真的有这么贵重?莫不是卖给皇帝老儿的仙丹吧?”
徐镖头撇嘴道:“雇主不说,我们自然也不知道镖物具体是什么。”声音忽然低了下来,道:“只是这些箱子都像灌铅似的,沉得吓人。”他走镖经验丰富,凭借着种种迹象,对此次的护送的镖物早已有所猜测,却没有说出来。
刘掌柜心中虽然好奇,但也不方便再问下去了,于是岔开话头,对众镖师道:“大伙儿是昨日进的大漠?”他瞧商队人多,知道他们行进速度不快。若轻装上路,估摸着半日就能到“鸿宾客栈”了。
却听徐镖头道:“什么昨日?我们前天就走进沙子堆里了,说来也真是晦气,中途碰上大风,耽搁了不少时辰。”
现在这个季节,沙漠里经常刮起大风,甚至还有沙尘暴,过往商队避之唯恐不及。刘掌柜赶忙追问:“那可没有走失什么东西吧?”
徐镖头道:“东西算是看住了,但走丢了几匹骆驼。”刘掌柜“吁”了一口气,道:“光是牲口倒还没什么。”徐镖头干了碗中老酒,舒了口气,觉得浑身血脉活络,身子开始有些发热,咒骂一声,道:“他娘的,这次是运道好,没出什么大事,但按照我们的脚力,走出这片沙漠起码还要三天时光,要是再遇上大风,可就难说了。”
其实从大宋边陲到西夏兴庆府不一定非要横穿大漠,只不过这条路是距离最短的。由于雇主限定的日子比较紧,徐镖头他们就没想过绕路行走。如果超出了原先谈拢的期限,那么到拿到手的走镖银就要大打折扣了。这塞北大漠,是出了名的“吃人不吐骨头”,然而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为了高额的报酬,这一趟冒险也是值的。
这时,孙老镖师已不声不响地喝干了碗里酒,叹了一口气,道:“日子过得真快,等走完这一趟,一年寒暑又过去了大半。”言语之中满是感慨之意。
一众镖师闻言,都觉得深有感触。做他们这一行的,报酬虽然丰厚,但时时刻刻都要提心吊胆,往往一趟镖走下来,丧命者十之二三,受伤者十之七八,即便是那些有幸平平安安回来的,也被一路的风吹雨打,劳心劳力折磨得不成人样。更何况世人追求‘天伦之乐’,似他们这样整日在外漂泊,不能与家人团聚,又有何乐可言?
几名镖师被那孙老头的话勾起了思乡之情,纷纷长吁短叹,说着一些类似于“还是故乡的月亮圆又亮”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