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序已云殚,春心不自安。聊开百叶酒,试奠五辛盘。”【岁尽应令诗】
春,正月初一。
长安。
辰时的时候,纸窗外还透着一片阴沉沉的天光,四、五名年轻的中黄门弓着腰,驼着背,小心翼翼登上椒房殿的台阶。
小黄门穆顺悄然从门内踱出,冲这几名中黄门挥了挥手,那几个中黄门颇畏惧穆顺在宫中的威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老实的垂手而立。
穆顺这才满意的点点头,转身走了回去,内里帷幕低垂,右侧朦朦胧胧的站着一抹倩影,那是董皇后身边最信任的长御,饶是穆顺也不大敢在皇后的宫中硬闯。他只好对着帷幕跪下稽首道:“禀陛下,时辰到了。”
未闻语声,帷幕内人影憧憧,长御伸手掀开一角,年轻而有威仪的董皇后与皇帝二人穿着簇新衣衫、绣纹彩履,携手款款而出。
如今乃是正旦,也称元春,为一年之首日,也是后世的大年初一。
按照过年的规矩,皇帝与皇后换上新衣,用葛巾束发,随后坐到桌前,准备进新年的‘膳食’。
穆顺与长御分别侍立于左右,准备妥当,穆顺清咳了一声,向外招了招手。
等候已久的中黄门鱼贯而入,他们身着新衣,手托漆盘,将盘中之物一一进呈上来。
此时庆贺新年的习俗还没有后世那般丰富多彩,摆在皇帝面前的漆盘里盛放着三只漆碗,均以黑色为底、绘有一圈首尾相连、纤细修长的朱红龙纹。其中一只碗里放着一枚生鸡子、一只碗里盛放着几块胶牙糖,也就是类似于麦芽糖的糖类,光听名字就知道粘牙。
最后一碗就是正旦时必须进用的五辛菜、也叫五辛盘,是用葱、蒜、韭、蓼蒿、芥五种辛物凉拌做成的菜肴。
皇帝打量了一下,颜色和摆盘倒是好看,但是这个味道……皇帝不由想起去年过年时的感受,舌尖暗暗发麻。
“陛下,请进膳。”
董皇后神色淡然,看了皇帝一眼,示意对方先动箸。
皇帝沉着的点了点头,面无表情的先将生鸡子拿起来,在碗边轻轻一磕,然后一扬脖将蛋液生吞了进去。这是正旦时的吃法,按当时人的观点,此时生吞一枚生鸡子,可以守身炼形,修炼人体精气。
生鸡子的滋味不是很美妙,皇帝为了压住从腹中传来的那股恶心感,迅速夹起一块胶牙糖放在嘴里嚼了嚼。缓过劲了之后,再动箸将五辛菜各样都吃了一遍。这里的说法是,新春正旦,晨啖五辛菜,可以助发人体内的五藏气,又称五脏气,古人认为五藏气是致病之因,而五辛菜可以助发此气,使人不易生病。
这一系列形式的寓意是好的、药理也不算错,可偏偏味道一言难尽。
董皇后似乎很喜欢默默观察皇帝内心纠结、表面上却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小口咀嚼着嘴里的糖,咽下之后,说了一句让皇帝伤心的话:“陛下,这些都要吃完的。”
皇帝深吸一口气,大早上的,就是铁打的胃也不能空腹吃这些,他忍不住感慨道还好这个时代没有辣椒,不然大蒜辣椒一同生吃……简直人间美味。
总算慢慢吞吞的将三碗年菜吃完,皇帝正想让人倒水来,却被穆顺一时拦住,很快,一盏满满的椒柏酒被送到面前。
穆顺不知好歹似得添了一句:“陛下请满饮。”
椒是‘玉衡’之星精,据说服之令人延缓衰老,柏亦是仙药的一种。椒柏酒是正旦必进的饮品,寓意大于用意,顾名思义,跟五辛菜一样,味道都不怎样。
皇帝无奈的瞪了穆顺一眼,又无法拒绝,只得端起酒盏几口饮尽。
这是上至皇室下至民间,沿袭四百多年的习俗规矩,尽管穆顺明知道皇帝不喜欢这些味道,他也不敢进言皇帝修改这个习俗。且不说皇帝会不会同意,单是外朝那些敏感的大臣们就会立即对他口诛笔伐,穆顺担不得这个风险。虽然他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宠宦,而且还有在贾诩返乡时、代掌平准监的权力,但跟若干前辈比起来,他私下仍嫌不够。
他之所以能将手伸向外朝,是因为皇帝在贾诩离开后寻不到合适的人物替他掌握关系紧要的平准监,但贾诩迟早是要回来的,到那时他势必要将手收回去,重新做一个位高权轻的宦官。
穆顺为此想了很多,私下里也与经验丰富的内谒者令李坚合计过,皇帝是权力的来源,要想把握权力,就得为人所需。可皇帝驭下之术,自孝明、孝章以后,历代鲜有,根本不需要宦官这个衍生物替他左右朝局,就连外戚,皇帝也未曾太过倚重。没有需求,就只能设法创造需求,所以,穆顺明知皇帝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也得装作无辜的接受皇帝幽怨的眼神了。
“奴婢恭祝陛下、皇后益寿延年,长乐未央。”
皇帝这才颔首道:“今日正旦,无需太过拘谨,一会让黄门令、掖庭令赐宫中宦官、女侍每人新钱一百。”
说完,皇帝又问向长御:“伏贵人与宋贵人可都来了?”
董皇后心里微微一动,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旋即又觉得不可能,遂将其抛至脑后。
宋都与伏寿二人在各自的宫中用完五辛盘、椒柏酒以后,很快偕同来到椒房殿,向皇帝与皇后祝贺新年。
众人寒暄了几句,见万年长公主刘姜与怀园贵人唐氏也联袂而至,宋都便急着说道:“陛下,可以燃竹了么?”
她一直期待着这个新年才有的活动,心心念念之下,尚且顾及着场合,对皇帝用了正常的称呼。
皇帝点头说道:“人都齐了,那便开始吧。”
穆顺这时领了口谕,立即带着几个年轻伶俐的中黄门在椒房殿外的空地上烧起了篝火,等皇帝一行人走到殿门处,穆顺便指挥着中黄门将数根粗长青翠、末梢还挂着枝叶的竹竿伸进火堆里。不多时,伸进篝火内的竹竿便发出噼噼啪啪的爆响,这些竹竿上沾染了硫磺,在空气中不仅发出爆响,还燃烧出了淡蓝色的火焰,与橙红的篝火相映成趣。
“好看,好看!”小女孩最喜欢这种新奇的东西,宋都忍不住拍手叫好,连声催促道:“再让他们多放些!”
若在平常,宋都指不定会被人说成有失礼数,只是现在刘姜等人也在为这道景况而暗自惊叹,一时无暇顾及到宋都。
燃烧爆竹也是正旦时必备的仪式之一,它能够祛除恶鬼邪气,直到火药的诞生之后,才开始逐渐取代这种庆贺方式,但爆竹这个称呼却流传了下来。
皇帝嘴角噙着笑,摆手示意穆顺多放竹竿,颇有些在后世欣赏焰火的兴头。火药的配方他自然晓得,只是这种土方子远达不到真正的军工级别,要想把火药当做武器,而不是一个弄个热闹的爆竹,就必须要有精细化的配比,精密的提纯配方。这样的实验性工作,绝不是仅凭一句‘一硝二磺三木炭’就能做到的。
此外,皇帝现在也不需要火药、更不希望火药提前诞生,这些对他来说都还太过遥远。对于火药,他心里想着的是等到晚年再使人研制,然后将秘方储存,留给后世子孙,等到天下再次崩坏的时候,兴许能将其当做一道底牌拿出来挽救危难。
正想着,爆竹声声炸响渐次缓了下来,显然是烧到了尽头。
皇帝自不会随宋都站在这里看上一天,他还有自己的正事要做。只是见宋都脸上仍有些意犹未尽,便宽慰道:“这东西要晚上才好看,你回去后可将你宫前扫除干净,晚上再让人燃给你看。”
“那陛下会来看么?”宋都忽地问道。
皇帝犹豫了会,答道:“会。”
说完,皇帝便不在此间久伫,在穆顺的带引下离开了椒房,前往宣室准备开始举行正旦的官方礼仪。
司徒马日、司空赵温、太尉董承等人早早来到宣室,先是向皇帝庆贺新春,然后由尚书仆射吴硕奉上了几道诏书,皇帝简单看了看,很快予以肯准。
这是皇帝从去年的时候开创的规矩,在新年第一天颁布本年第一道诏书,既有昭庆天下的意思、又有暗示本年度治国重心的任务。
随后皇帝带着众人前往明堂宗祀五帝,复登灵台,观望云物,正式改元建安,大赦天下。
帝有诏曰:“……夫春者,岁之始也。始得其正,则三时有成。比者边内多难,政失于上,民受其咎,皆朕之过……即行改元,以换新年,有司其勉顺时气,劝督农桑,去其螟蛉;详刑慎罚,拯济黎民,夙夜匪懈,以称朕意。”
在提纲挈领的新年诏书之后,紧接着又是嘉奖赏赉的诏令,如诏使各郡国中死罪等囚,减罪一等,发往度辽将军段煨或宁胡将军徐荣等处,屯雁门、五原等郡县,其妻子自随,许以田宅、牛、种以自给。又赐天下鳏寡孤独、笃癃、贫无家属不能自存者,每人粟三斛。
等忙完了这些,朝廷各级官署这才算是正式放假了。皇帝回到宣室后,轻吁了一口气:“一年到头,总算可以歇一段时日了。”说完,他便又笑着对赵温、荀攸等亲近侍从说道:“只是还得劳烦诸君入宫奉职照旧,以备边事不虞。”
“夙夜匪懈,以事一人。”荀攸引用了句诗经里的一句话,淡淡说道:“此乃臣等的本分。”
赵温紧接着说道:“为君为民,臣等不敢懈怠。”
皇帝笑了下,拿起桌案上的简牍,开始说起这几日急需议论解决的政事。
先议论的是平东将军曹操呈上的奏疏:
‘……臣操鲁钝,得蒙赦敕,入司兵校,出总符任。臣以累叶受恩,膺荷洪施,不敢惜命。是以将戈帅甲,顺天行诛,虽戮夷覆亡不暇。臣功无所执,以伪假实,条不胜华,窃感讥请,益以惟谷……臣祖腾,得孝顺皇帝所赐御器。今谨献上四石铜四枚,五石铜一枚,御物有漆画韦枕二枚,贵人公主有黑漆韦枕三十枚……’
前面一段是曹操对朝廷赦免其罪,并授予重任的感激及谦虚之辞,后面的一长串名单,则是他重新敬献给朝廷的宫廷御物。皇帝略扫视了两眼,这些东西在宫中大都齐备,偶尔有几样在迁都之时遗失的小物件,但也不是特别贵重。
皇帝略觉好笑,扬了扬奏疏,说道:“他曹孟德将孝顺皇帝赐给他家的御物重新送还,是什么意思?是以为迁都后,朝廷已落魄到连宫廷御物都遗缺的地步了?”
历史上曹操的确有将家中的御物献给皇室,但那是因为朝廷一路颠沛流离,从长安逃难至雒阳,朝不保夕,导致宫廷御物荡然无存。当时迁都许县的朝廷不仅是御物,穷的连给官员铸造印鉴的黄金都得从曹操的私财里出,可现在的朝廷跟历史上完全不是同一个处境,曹操却做出了同样的做法,不得不让人好奇。
曹操不在,若是一个解释不好,这个做法就会被看作是轻视朝廷。好在凭借着荀氏的友好关系,曹操在朝廷内部有人,故而不怕这会遭人恶意揣测:“陛下既已褫夺了曹氏费亭侯的爵位,彼等自然不能再保有御物,留之有罪、弃之愈加有过,索性奉还朝廷,以示彼赤诚之心。”
“公达说的是,他送的不仅是御物,更是一个态度。”皇帝颔首说道,又将奏疏上‘不敢惜命’、‘窃敢讥请’之类的谦抑辞令再看了一遍,想到这是一代枭雄对他表示伏低做小的奏疏,皇帝心里说不自得是不可能的。在短暂的得意之后,皇帝很快平静了情绪,说道:“可惜这次惩治了他们二者,我再嘉奖曹操,恐有偏袒之嫌,这封奏疏就照往例处理吧。”
荀攸答应了一声,左右此举不过是想在皇帝面前增加对曹操的好感,让皇帝知道曹操忠汉之心,至于赏赉什么的,则无关紧要了。
“曹操要讨伐泰山群寇,这是他任内之事,让他只管带兵去做,粮秣军需,由朝廷下诏责成兖州刺史田芬督办。”他轻声说道,倒真像是让各州方伯俯首听命的、全天下的皇帝;而不是偏安一隅的、小朝廷的皇帝。
此时的田楷迫于压力,遣派田豫说服了吕布,与之达成盟好。虽然吕布不会给予任何军事上的支持,但也不会在田楷与袁谭交战时从背后突袭。在保证了后方的安全之后,田楷得以调动全部军力在乐安一带防守袁谭的进攻。
曹操攻伐泰山,说起来是为了打通从兖州向青州的道路、支援袁谭在青州胶着的战事,但究竟是什么用意,荀攸等人心里清楚,袁绍身边的田丰、沮授等人同样心如明镜。
如若要支援青州,完全可以沿黄河,走东郡入平原国,哪里需要自求险阻、穿越泰山等丘陵?
这就是曹操既不愿乱开战衅,再度得罪朝廷、又不愿按兵不动,惹得袁绍不满,而想出的一个权宜之计。他打算在泰山郡慢慢动兵,静待朝廷与袁氏之间的实力消长,然后再凭借着兖州这一块战略意义重大的要地,为自己沽一个高价。
曹操此刻还不是什么强大的诸侯,在两方之间,他需要不断的审时度势,随时调整自己的既定战略,为自己、以及自己的家族姻亲获取最大的利益。皇帝理解他这个骑墙的做法,至于外宽内忌的袁绍能不能忍受曹操这个多年好友在此时对他阳奉阴违,那就是袁绍的事了。
荀攸知道皇帝这是给了曹操一个理由,若是袁绍气量狭窄,怨怒、忌惮曹操的作为,有意让田芬制约曹操,那么曹操便可选择用朝廷下发的诏书予以反击,届时曹操就会是新的兖州刺史,同时也等若是直接与袁氏决裂。
转念一想,讨伐泰山,既是皇帝对曹操应对能力与忠诚、立场的考验,又何尝不是曹操个人对朝廷、对袁绍两方格局的试探?
“至于刘备,他这个沛相还是陶谦私相署任,可谓名不正言不顺。”皇帝说完曹操,又提起了刘备,道:“我不曾一次说过,用人之权,操之于上,左右亲近之臣尚不得僭越,况乃地方州牧?自孝灵皇帝驾崩,天下纷乱以来,各地州官鲜有不署任官吏、表任郡守的,这就是权移于下,以至众人肆行无忌,割裂州郡之故。”
赵温与荀攸相视一眼,有些担心皇帝会对这个事展开清算,那样等若是将曹操、陶谦这类中立的诸侯推到对立面去了。
荀攸出于与曹操等人的关系,不好说这些话,还是赵温接过了这个话头,点头应道:“陛下也常言‘乾纲独断’,臣也以为然。只是,愚臣浅见,还以为凡事当宽则宽,当严则严。朝廷迁播以来,大权旁落,关东无主,世道混乱,郡县有所缺,而朝廷无暇补继。是故彼等各置缺官,乃权宜之计,却非全是有意僭越。”
皇帝无声的笑了下,说道:“是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