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牝鸡司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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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婿衣冠,平旦,左绕井三匝,朠祥影而去。”————————【博物志·卷十】

天将旦,晨露清凉,四周沉浸在日出前最后的一刻阒静之中。

未央宫这些年大工没有,小工不断,渐次翻修了不少功能性、政治性的宫殿,以及掖庭中有后妃居住的殿落。

但受限于各类人力物力财力,未央宫真正的大修还远没有提上日程表。是故宫内虽有不少建筑已得到了翻修、开始焕然一新,但在一些偏僻的角落里,仍存在着旧时代的遗迹,因为一时无力顾及,所以很多地方都只是锁上宫门了事。

在椒房殿的东侧、离永巷不远就有一处小殿正荒废着,残垣断圮,不规则的青石砖铺在空地上,在夜色中散发着淡淡的光芒。由于附近就是宫人盥洗衣服的地方,宫人常就近到这荒废小殿角落里的一口水井打水,是故小殿虽然荒废无人,但宫锁却一直开着。

此时鸡鸣刚过,天边铅灰一片,再过不久就要日出了。而在此时,小殿的井旁正有两个身影在缓缓地移动着。

其中一个人身形臃肿,穿戴着男人衣冠,可耳垂下却坠着一只精巧的珍珠耳珰。在这个‘男子’身侧搀扶着的,则是亦步亦趋、当今皇后身边最得力的亲信长御。

在这种鸡鸣破晓的清晨,早上的凉风吹得人身上发抖,若是让旁人来看,见着一‘男’一女两人绕着这口井从左至右的转圈,简直诡异无比。

片刻,那‘男子’张口说话,声音赫然是董皇后的声音:“还要走多久?”她已有些不耐烦,既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又冒着身体不适,要是最后没有效果……

“奴婢听来的是要‘绕井三匝’,然后才映祥影而去。”长御说道,她身子微微有些发抖,不知是被大清早的露水冷的,还是做贼心虚,听出了皇后的不耐,她给自己鼓气似的说道:“前次她们说让生育过的女子常随身侧,可以沾上运道,后来有了杜氏她们,殿下不是即刻就显兆了么?这次她们想必也没有说谎,民间也多有灵验的……”

这又是长御从坊间探听那些巫师神婆得来的‘秘法’,说是怀孕之人只要在平旦的时候,从左往右绕井走三圈,然后在水中映照人影,如此持续一段时间后便能生下男孩。如果仅仅只是这个要求倒也罢了,董皇后也不惧什么,只是在天亮的时候绕井走三圈而已,皇帝也经常晨起打五禽戏呢,还劝她怀孕后要多走动。

只不过,这里面还有一个非常危险的必要条件,那就是在做这件事的时候——要穿上夫婿的衣冠。

如果只是坊间小民之家,为了生男,将一家之主的衣服给妻子穿一会也没什么,但照搬在讲究礼法制度的高门、皇宫,这件事就非同小可。

即便是董皇后身上穿的只是皇帝休闲时穿的旧衣服,并非是衮服冕袍,但这件事倘若被人看见,其危害几乎不下于宋氏当初犯下的罪过。董皇后本是个小心谨慎的人,照以前她根本就不会考虑这个法子,但由于近来外朝的形势传到她耳朵里,实在让她感到几分不妙。

自己的父亲排斥异己,以为朝堂之上无人能抗拒其势,但董皇后却觉得烈火烹油,往后董氏会更不太平。这个时候生下嫡长子的作用就非常明显了,嫡长子能一举巩固自己与董氏的地位,好让以后有更多转圜的余地,这是她唯一的办法。

所以迫不得已,在献出杜氏给皇帝以固宠幸之后,董皇后不得不听从长御的安排,兵行险着。

希望这一次上苍依然能让自己有好运吧。

董皇后信步走完最后一圈,在长御的提醒下,身体微微前倾,在井水中看到一个模糊影子,那影子似男非女,既像她自己,又有些像皇帝。

这或许就是‘祥影’吧?她这样想着,正要转身离去,突然听见另一边破旧的殿门吱呀响了一下,董皇后吓了一跳,她想回头看看动静,却被长御紧紧握住了手腕:“不能反顾,不能反顾,否则就不灵验了。”

这句话劝住了董皇后,可她还是不放心,对长御说道:“那你回头去看!”

长御这才回头看去,但她只看到通往永巷的门正微微晃动着,一个青色的裙角在门边一闪而过。

回到椒房殿,得知情况的董皇后叫人拿下长御,狠狠掴了一通,怒道:“你出的好主意!什么勿反顾,勿使人知,我真不知如何会信了你的话!”她现在无比后怕、悔恨不已,可事情既已造成,就必须要设法挽回才是,所以才命人又打了长御几下后,便吩咐道:“限你今日之内务必把她找来!否则你就给我等着!”

长御忙不迭的下去了,她要急着到永巷去辨认那青色的裙角主人,趁消息尚未传出去之前,先把隐患解决掉!

冯方女惊魂甫定的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直到现在还没有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她刚才一度以为自己看到了皇后身边的长御在私下与别的男子幽会,可她悄悄在门后留意了一会,却看到那名‘男子’赫然是当今皇后无疑。

可皇后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来这里?身上还穿着皇帝穿过的旧衣裳……

冯方女想到这里才发觉事情的严重性,她没想到才到这里来三天就遇上这种事,一切未免也太巧合了!她随便收拾了下,就推开门准备回鸳鸾殿将事情告知伏贵人。

“皇后有件玉钿不见了,想是昨日混进了要盥洗的衣物里,尔等都出来站好,有谁知道玉钿下落了尽管说出来,倘若故意隐瞒……哼!”

外间的庭院里陡然传来了长御的声音,冯方女知道事情不妙,没想到她们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她在房间里急得团团转,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还有谁没出来!”庭院里的声音愈发尖利了。

有人怯生生的说道:“鸳、鸳鸾殿来的采女还在里面。”

冯方女听见与伏贵人关系好的永巷令丞在一旁赔笑道:“长御恐怕误会了,此处洗的都是宫人奴婢们的衣服,彼等罪奴,哪里配洗皇后的衣物?殿下的玉钿不见了,不妨去别处找找?这里如何找得到……”

“就因为别处寻不到所以我才过来!”长御丝毫不给这个令丞面子,她心里大概有底了,在仔细询问了在场宫人的行迹、观察神态衣着之后,她确信自己要找的人就是那个尚未出来的冯方女。

长御本以为只是个寻常宫人,那样的话任意打发就是了,作为宫中最低贱的一层,死了也不会有人过问。

可对方似乎是鸳鸾殿的采女,长御心里第一个就觉得有些不妙了,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圈套,在问清了冯方女的来由后,她面上仍硬气的说道:“我不管她是何处过来的,皇后的玉钿失踪,我必须要拿问究竟!”

冯方女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紧接着便有人闯了进来,一把将冯方女推搡了出去。

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绿色的衣裙上沾满了尘土,一支洁白的玉钿随着冯方女的摔倒而跌落出来。

玉钿掉落在石板上的声音清脆可闻。

“好啊。”长御慢条斯理的踱到冯方女的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对方:“人赃并获。”

“不、不……”冯方女慌了起来,她连忙试图从地上爬起,挣扎着解释道:“我没有!我没有拿!”

“还狡辩,把她押下去打!”长御断然喝到,目光冰冷的往一旁还想再劝的永巷令丞剜了一眼:“此人盗窃贵物,罪不容赦。我这边奉皇后谕令,先将其拿办,伏贵人那边我自会使人去传告。”

令丞眉头微皱,也不再说话,他知道事情重大,一支小小的玉钿竟然引来了长御亲自过问,这背后恐怕并不只一支玉钿那么简单。他眼看施救无法,转头就把事情告诉了伏寿。

伏寿也是大为震惊,让冯方女去洗衣物只是小惩大诫,本意是让她收敛些欢脱的性子,谁知道才去了几天就惹下祸事。她将腿上缝得差不多的小孩衣物紧紧攥在手心,忙招呼左右:“快,快去看看!”

赵采女见势不对,立即上前安抚住伏寿,又对面白如纸的邹氏使了个眼色。

一旁的邹氏更是心急如焚,主动请命要先去永巷看冯方女,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伏寿向来宽己待人,从未委屈过身边这些人的吃穿用度,何况冯方女入宫前的家世也不差,哪里会贪图一支小小的玉钿!

然而邹氏根本就没能见到冯方女,无论她怎么威逼利诱、或强硬或软弱,看守的黄门始终不为所动。

“我告诉你们!”已然技穷的邹氏愤恨的指着看守说道:“天子过几日就会纳冯氏为宫人,皇后身边的杜氏你们知道么?冯氏之后也会如此,你们要是敢任意欺凌,到时候出了差错,看你们的命还保不保得住!”

两个看守听了这话,神情顿时犹疑起来,宫中是如何多了一位新的杜宫人,他们是知道原委的。今日因得罪皇后而被关押的冯方女也确实是美艳动人,伏贵人想效仿皇后、皇帝对冯方女动心也不是说不过去……

但是转念一想,或许正是因为有这回事,所以皇后才要收拾冯方女,不然的话,一支玉钿,何至于此呢?

看守的黄门给自己找了这样一个理由,他们在心里转过几个念头,秉持着两边都不得罪的想法,努力挤出一抹笑说道:“邹采女也别为难我等,我等也只是奉命行事,这冯氏说不得见外人,就不得见外人。但你也放心,一会我等就会送衣物饭菜进去,替你好好照顾着。”

邹氏无法,只好悻悻的走了,她刚才自然是在撒谎,皇帝尊重伏寿,从没有吃窝边草的意思,充其量只是多看她与冯方女几眼。

她相信,只要伏寿不开口,皇帝永远都不会开口。起先邹氏还暗自感到庆幸,觉得自己可以在侍奉伏寿几年后,积攒些钱财,然后到了年纪由伏寿安排,运气好嫁给某个郎官做夫人,也算不枉此生。

可直到现在,邹氏心里是多么期望她刚才的谎言是真的!

她失落的回到鸳鸾殿,心里发慌得厉害,好像是某一处被人挖掉了再也填补不了似的。前往椒房殿说情的赵采女此时也无功而返,眼见事不可为,殿里气氛沉闷,伏寿特意过来安慰邹氏,说等晚上的时候自己会去请皇帝出面。

邹氏心内稍稍宽解,可就是这个时候,冯方女出事了!

原来是董皇后知悉一切后,怕夜长梦多,即刻告诫长御要干净利落的把此事解决,既不能做的太明显落人口实,又不能留下隐患。

“要不要在她的饭菜里……”长御会错了意,试探的说道。

“不可。”董皇后想起刚才赵采女过来低三下四求情的样子,又想起这件事好巧不巧偏偏就让伏寿身边的亲信遇上了,说是冯方女犯错被罚,可董皇后如何会信?她担心自己若是害死冯方女后会正中对方的设计,所以这次她需得要手软一些:“只需让她说不了话,不用再折一条性命。”

窟室是永巷深处的一处地牢,专用来惩罚犯事的宫婢宦人,因为不好将处刑的惨叫声传出去吵到宫里的贵人,所以便有了这么个地下室。

冯方女被丢在此处后便再无人过来对她审讯什么了,她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躺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只有栅栏外的一点油灯勉强像晨星一样照耀着。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冯方女生来就胆小,呆在这样的环境里,她惧怕的拍着栅栏喊道:“不是我做的……什么都没有看到……”

“嗨,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呢?你还是好好呆着吧,兴许过两天就能出去了。”一个看守半张脸隐在光影中,整张表情晦暗不明,显得有些阴森。

冯方女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另一个看守缩了缩脖子,说道:“诶!这地方可真冷!湿气又重,我们还是上去吧。”

“好。”那人也不管冯方女如何求情,径自站起来准备离开,临走时还不怀好意的看了冯方女一眼:“你不知道啊,这里不光是湿气重,阴气也重……”

他们的声音渐行渐远,最后一句话幽幽的飘了过来:“……这里可是窟室啊,据说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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