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宴席令我坐如针毡,我玩着手机一边看着昔日的同事,有的部门多则十几人,像张爱玲的营销一部,少则七八人,如财务部,而我们殡仪馆这边硕大的一张桌子也仅仅就坐了四个人,不过也正好随了皮蛋他们心意,没外人在怎么都放得开,他与王美丽敞开了肚皮吃得好不痛快。
“停一会,过会再吃。”妞妞馆长给我们每个人都倒了杯酒,“你们几个把嘴都擦擦,跟我走。”
“去哪啊?”皮蛋鼓着腮帮子嘟囔囔地问道。
妞妞指了指“领导席位”,“别的部门都在挨个敬酒,咱们也甭落后,都把脸上收拾收拾!”
我面色为难地对着妞妞说:“馆长,你带着大伙去,我不去了行不?”
“说啥鬼话呢!”妞妞展了展工作服,竟从口袋里翻出工牌来,说道:“把工牌都戴上,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给新领导留个好印象!”
尽管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但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尤其像妞妞这种思想古板得像刚解放时的工作先进分子一样的领导,任何时候都要讲究个“尊卑有序”,不得已我也只好戴上工牌,一起端着酒杯走了过去。
“方总,钱总,南宫副总与许主管,打扰一下。”妞妞打招呼时站得笔直,就连说的话也像是在脑子里排练过的一样,“我是殡仪馆的馆长牛刘,今儿个想与员工们敬各位领导一杯酒。”
方远正抽着烟不知道与钱四爷在聊些什么,被人打断了谈话显得有点面露不悦,他弹了弹烟灰,看了一眼妞妞馆长,鼻腔里发出闷闷的“嗯”声,算是答应了。
但方远竟然连站都不站起来,径直靠在椅背上端起酒杯,“来。”
听见方远的指示,领导席位的四人也同时端起了酒杯,而方远不站,其余人也不敢站,只好都像方远那样坐着与我们轮流碰杯。
惜字如金的方远一句话都不说,目中无人的样子看得非常欠打,不过钱四爷毕竟也是行走江湖多年的人,他虽然没有站起来,但还是与妞妞馆长寒暄了两句,使得妞妞满脸洋溢着受宠若惊的幸福表情。
轮到我敬酒了,我低着头与方远碰杯,俩人谁也不与谁说话,但我在心里也暗骂了两句,下一个轮到钱四爷了,我把头埋得更低了一些,没想到还是被他认了出来。
“咦?这小子?”钱四爷眼尖,他稍微一打量立马认出了我,“哟!这不是天南嘛!我说今儿个怎么没见到你,感情是调到别处去了呀?”
钱四爷说话时风云不惊,甚至还用举杯的双手亲昵地拉着我像领导慰问般地问了许多问题,一点都不像上回见面时还要打折我腿的那个“黑老大”。
我搞不懂这老狐狸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也只好象征性地回答了几句,算是应付过了。不过碰杯过后,下一个轮到的则是在几分钟前新上任的副总南宫梅…
她比以前漂亮了许多,还学会了化妆,举止间都有一种落落大方的优雅姿态。
“听说南宫副总曾经在公司创下的业绩传说至今无人打破,想不到如今您又以副总的身份回来了,真的是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啊!”妞妞此时抢先插了话,恭维了几句,梅子回以微笑,转而眼神看向了我,她端起酒杯主动地轻轻与我碰了碰,“今后我们又是同事了,还请多多指教哦!”
我尴尬地点了点头,“多多指教,多多指教…”满心的问题但苦于没有开口的机会。
敬完了酒,我们四人又回到了座位上,前脚刚走,张爱玲带着部门众人呼呼啦啦地拥了过去,而她们也是对着梅子好一顿恭维,看得我心里不是滋味。
酒过三巡,大家也都进入了状态,会场里四周又响起了各种与高档场所格格不入的喧嚣。
“营销一部所到之处!”张爱玲起了头,众销售们高声齐呼,“寸草不生!”
狗蛋也不甘示弱,他耿着喝红的脸带头喊道:“营销二部的目标是!”杜飞、小付以及其余等新招的销售大喊道:“让全世界的人民都住进我卖的墓地!”
会场四周的服务员可能是第一次遇见这么“狼性”的团队,脸都憋成了猪肝色。
我的手机响了一声,我打开短信看了下,是一个再熟悉不过却又很久没有与之联系过的号码,短信只有两个字,但当我看见时就瞬间明白了。
------“天台。”
我借口去洗手间转身溜出宴会场,来到二楼最东头的露天台看见了梅子。
她已经在那里了,背对我眺望着远处灯火阑珊的街市,很安静的感觉。
“梅…”我叫她的声音都点干燥。
她听到我的声音转过身,笑了笑走到我面前,一语双关道:“还好吗?”
这段时间不管是工作还是与许宜娜之间都挺好的,于是我回答:“嗯,都好,你呢?”
梅子双手抱在了胸前,慢慢低下了头,“过得去吧。”
她说话的语气没有变,还是像以前一样有一种点到即止般的模棱两可,但气质却变了很多,我们也只不过半年没见面,她却像长大了好几岁一样,气质中散发着成熟的稳重感,与以前的变为了一种不一样的好看。
“你…”尽管我对她有千百个问题想问,但话到嘴边却发现很多问题都是难以启齿的。
她笑了笑,“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什么就问吧。”
想不到她竟然回答得如此大方,我也顿时不知道该从哪问起,只是随口问道:“你知道钱四爷是做什么的吗?”
这话刚说完我就后悔了,因为很蠢,我对钱四爷的了解也仅限于公司里传言的那样,生意人、黑老大那种。而梅子既然都在他手下工作半年多了,想必她现在比我了解这一切。
梅子噗嗤笑了,她笑起来与以前很不一样,以前每次笑时候她都会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眯成一道缝,但现在的她则会含蓄地低着头,把手轻轻挡在嘴前,像是在内敛着情绪。
“南哥。”她微微抬头看着我,“你想问的不是这个吧?”
心思被人看透,我略显尴尬地说道:“这…”
梅子侧身扶在围栏上,看着远处,“这世界上生意有很多种,像方远这种的,是可以摆在明面上的,而不可以摆在明面上的,很多人都‘沉了船’。”
“沉船?”我问道。
她淡淡地回答道:“就是违法被抓了。”
我点点头,“那你现在跟着钱四爷会不会有危险?”
她回答道:“不会,但是也会。”
“你这什么意思?”
梅子想了一会,说道:“其实我们现在做的生意并不是你们所想的那样,我们也并不想成为人们口中所说的‘黑道’。”
我不明白,不过她继续补充道:“其实,我们现在做的事,不黑也不白,更像是处于一个‘灰色地带’。”
“嗨哟!什么嘛,黑不黑白不白的,现在又来个灰,回头赶明儿太阳出来以后遇到光合作用变成紫色了你们!”梅子说的我似懂非懂,我也就调侃了起来。
她轻笑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啊?”我挠了挠头。
她说:“这样和你说吧,秩序分两种,地上的,和地下的,地上的秩序,也就是我们都要遵守的‘法律’或者‘道德’,而地下的秩序很复杂,总会需要有人来维持,而不愿意来维持这个秩序的人,他往往是怕脏了自己的手。”
梅子说的这个我多多少少懂一些,不过这些只是都是来自以前读过的武侠小说,从未在现实中遇到过,我想了想,说道:“那其实…还是要做一些不好的事情,对吗?”
梅子没有回答,算作是默认,但她又缓缓说道:“但是你知道吗?如果没有人来维持这些秩序会变成什么样?”
我点上一根烟,脑海里仔细地描绘了一副她口中所说的“没有地下秩序的世界”,说道:“那样的话维护地上秩序的人就不得不出手去管,重拳出击!社会就会变得更美好!”
她回过头,眼睛像黑夜中静谧的湖水般深邃,“傻子!人永远都是趋利避害的动物,利在先,害在后,也就是说只要有利益的事情,不论是否违反了哪种秩序,都一定会有人去做的。”
梅子习惯性地活动了一下指关节,发出“咯咯”的几声声响,说道:“不要把人性想的太美好,我们这种人的存在就是聚集起那些为了利益而铤而走险的人,给他们一片空间,然后提供给他们一个生存下去的方式。”
我问道:“那你们做的事情就一定合法了吗?”
她回答道:“那要看你怎么看了。”
我又问道:“那你们到底都在做什么啊?”
梅子想了想,“比如说…最近正在搞的拆迁。”
“拆迁?”我纳闷道。
她点点头,“城郊有一片旧屋,有很多年头了,之前有一家企业已经谈好了要征迁那片地,给住户们的补偿金也相当可观,但是几十户人家不可能每一户都是愿意拿钱走人的,总会有那么几个钉子户是不要钱铁了心准备老死在那个旧屋里的。”
我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所以你们就趁黑把那些钉子户给灭口了?”
“噗!”梅子忍不住笑了,说道:“你傻啊你!武侠片看多了?我们只不过是想办法把那些人从房子里哄骗了出来,然后…”
她做了个推到的手势,“铲车瞬间发动,他的房子就没了。”
我惊叹道:“还能这样啊…”
她点点头,缓缓说道:“也许这样对大家都好,不用流血,也不用引起争执。”
对于梅子说的这点,我持反对的态度,“你们这样做就是错的!”
梅子不置可否地说道:“所以后来我们也与这户人家道歉了,也赔偿了他们足够多的补偿金。”
我叹道:“但你们毁了别人的家,毁了别人的生活啊!”
“世事也都有两面性的。”梅子缓缓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有更多的人在等待这笔补偿款救命呢?”
她的眼神微微暗了下来,“你光知道我们毁了别人的生活,但同样的,我们也给了他足够继续活下去的钱,而你有没有想过,其余那些早已同意拆迁的人他们还在等待这笔补偿款给亲人治病救命呢?”
“这种事…”我支吾了,看着眼前的梅子,这是第一次令我感觉到她的变化如此之大,而我竟然被这个小我很多的女孩说的无法辩驳…
我忙岔开了话题,“那你们这次为什么要入股我们这个墓地公司?还要插手来管殡仪馆的事情?”
说到这里,梅子的眼神里也有了疑惑,她回答道:“只有这件事,我一直都没有想明白,不过钱四爷那人做事一向都是有目的性的。”
我嘁地做出一个不屑的表情,“我们这里没有他的目的除非他的目的就是墓地!”
梅子被我逗笑了,“少贫嘴了你!”
不过她的神色很快恢复了严肃,欲言又止地看着我,“南哥…”
“嗯?”
“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她说话间有点吞吐,让我搞不明白她到底要说什么,不过每次我看到梅子都总有一种自己无所不能的感觉,于是我像以前一样凑过去了她的身边,亲昵地摸着她的头,“行!你说吧!”
半响,梅子小小的声音说道:“你能不能,辞职…”
我惊愕的“啊”了一声,嘴上的烟头差点掉了出来,“你要我干什么?”
梅子低着头无法直视我的眼睛,“你能不能尽快辞职…”
“为什么啊?”我诧异地问道。
梅子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了以后说道:“以我对钱四爷的了解,他这样做肯定是有目的的,而且…甚至有可能会对你不利。”
我想了半天也想出个所以然来,于是问道:“能对我怎样啊?我就是普通技术工人,偶尔念念经,偶尔烧个尸体般个花圈什么的。”
梅子轻轻摇头,说道:“这是我听说的,之前钱四爷也是入股了一家做物流的小公司,后来才知道他的目的是借着那家公司的资质做起了走私的生意。”
她抓住了我的胳膊,“南哥…你听我的,趁现在赶紧走吧,不要在这里呆了,我不想以后有什么事情把你也拖下水,真的!”
梅子说这话时显得很紧张,我能感觉出来她对于钱四爷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但对于我这种二十来岁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北失热血青年”来说,一些的劝阻都是危言耸听。
我挺起胸脯很牛皮的样子说道:“我现在殡仪馆做事做的挺好,也有了很多朋友,他要是敢做什么违法的事情尽管来!”
面对我的自信,梅子是一点都没有听进去,也许是因为他太了解我的战斗力了,她抓我胳膊的手更加紧张了,说道:“南哥,你知道我是绝不会害你的,这次就听我的好不好?走吧,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天南…”
一个女孩的声音在我们背后响起,我的脑袋嗡地炸裂了一下,浑身不自在地转过身,“宜…宜娜,你怎么来了?”
从许宜娜的话语中我感觉到她有点生气,因为她除了一些很正式的场合才对称呼我“天南”。
梅子却从容地慢慢放开了抓着我的手,走到许宜娜面前,“宜娜姐,有事吗?”
许宜娜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梅子,冷笑道:“方总和钱总找您有事,不好意思打扰到您了,南宫副总!”
许宜娜最后的那声“南宫副总”听得我半个身子起了鸡皮疙瘩,但梅子却淡淡地说道:“哦?好的,我去看看。”刚走了没两步,突然又回过头看冲着许宜娜微微一笑说道:“对了,回头与方总说一下,今后如果有事打我电话就行了,用不着还专门派人来跑腿。”
这时的我虽然置身事外,但明显能感觉到这俩女孩说话之间浓浓的火药味。
头疼,女人哎…我按了按酸疼的太阳穴心里暗想。
梅子说完后,在许宜娜气鼓鼓的目光中优雅地离开了,发出高跟鞋的“噔噔”声。
我盯着许宜娜的背影,诺诺地伸手拍了拍她肩膀,不理我,于是我又轻轻拉扯了一下她的衣角,还是不理我,无奈下我只好使出每次她生气时我惯用的“杀手锏”,我双手从她的背后搂住了她,她的腰很细,我的胳膊搂过去一圈还有余,然后两手交叉地挠着她的痒痒肉…
“别碰我!”许宜娜像一个发脾气的三岁小孩般扭开了我的手,继续背对着我。
一招不行,我还有下一招,我走过去与她并排站在了一起,望着远去的梅子的身影,也是装作气鼓鼓的语气说道:“嘁!这人刚当上领导几分钟就学会摆架子了!曾经应聘当个小销售的时候忘了我的宜娜宝宝是怎么照顾她的了吗,真是…哎,没良心!”
这招果然管用,也可能是我天生就有“里一套外一套”的表演天赋,许宜娜抬头看着我,目光都柔和了很多,“她…她刚才也对你这幅臭架子?”
“可不是嘛!”我夸张地说道:“她说她现在跟着钱四爷做起了大生意,还教育我道什么世界是分两面的,表与里,黑与白什么的,要我看哪,也就是跟着大老板学了点皮毛就开始瑟…”
刚梅子的那套理论被我这么阴阳怪气的一说,刹时变了味,不过我也没篡改什么词儿,只是跳了几句原话给许宜娜复述了一遍,这种做法反正我是心安理得,我也没骗她,至于她怎么理解,那就是她的事了。
听我说完后,许宜娜果然不再生气了,她挽着我的胳膊,亲昵地用鼻尖拱着我的脸说道:“大傻子,有些人有了钱就会变的,你也别生她的气了哦…我刚才还以为你俩…”
“我俩什么啊?”我夸张地瞪圆了眼睛问道。
许宜娜翻着可爱的大眼睛,嘟起了小嘴可怜兮兮地说道:“就那个…那个…旧情复燃嘛…”
“我靠!”我捏了捏她的脸,“有你在我身边就算给我全世界的女人,我都不换!”
“嘻…”
我俩相视一笑,恋爱中的女人果然智商很低,不过有些时俩人之间相处是真的需要耍一点小小的聪明的…
但梅子刚才说的那些话,却始终在我的心里萦绕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