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客栈。久违了!
一条青石板古道,顺着溪水,从山间蜿蜒而出。再往里翻过几座连绵山,就是藏区了。文物专家考证说,古道已有千年,可做土司们茶马互市的活文物。
传说中的风水宝地。
再好的风景,也比不了村头洗衣浣纱的幺姑。龙隐古镇的美女,公认的天生丽质。有年,世界旅游小姐西部赛区冠军,听说就是龙隐走出去的“玻璃妹子”,脸蛋水色,俨然玻璃江水所赐。
蓝守玉心情好似开梦花。他给自己定位的此行目的,看风,看水,看美人。风水已经交代了。美人尚预报琵琶半遮面。他下意识摸了摸包里的甜白盏。
据说世间真有“官窑美人”的。它说的是官窑,还是美人,抑或瓷人合体?他浮想联翩。
现在,他要去找镇上一户农家。他家在桥头金丝楠下,那树冠差不多遮过一条老街。再往远,所见瓦屋天井,上下错落了。
他向路人打听,晓得石磙子家么?
找石磙子?那个神经病老头?路人看他像看外星人一样。
他先是惊讶,后也就吱吱唔唔应了,噢……
路人不再说话,伸手指着某个不确定的高处。
不过,他还是看明白了,高处,有座天井。
黄昏来临的时候,他敲开了天井的柴门。
倘若不在意身高,还真糊涂了,给他开门的幺姑,与刚才石桥下的所见洗衣女,会不会撞上了同一张脸她们的美,美的陌生,就连惆怅也如出一辙!
女子实在高挑,头差不多已经顶着门楣。一袭细花连衣群,把最美好的都衬托了。蓝守玉又想起了f冰冰,某次去戛纳走红地毯,穿了身雍正粉彩陶瓷装,媒体形容很夸张“官窑美人”。蓝守玉不以为然,说那些记者肯定没来过龙隐,不然怎么会少见多怪?
他倚门问道:“磙子家吗?”
幺姑正看着他的额头,愣着呢。
又问:“幺姑,你是石磙子家啥人?”
幺姑这才回过神来:“光顾着瞧你额头的印包了。我是他干外孙女儿。”
他就边说边欲往里走:“那就对了。”
虽然是个陌生男子,幺姑未拦他不说,竟然关心他的额头来:“叔,你被啥撞了?两个鱼青呢,像盖了章一样。”
蓝守玉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额头,仿佛还有些疼。
幺姑问:“叔,你找我外公吧?”
他说:“他被公安抓了。”
女子回道:“你咋晓得?”
就自报家门:“我姓蓝,是一个律师的朋友,你叫我蓝叔好了。有人介绍我去屏羌公安局打听过,感觉有些蹊跷,就过来了。”
一听说是律师的朋友,她就把他让进院子里,坐下。
院子里有股随风飘拂异香,馥郁,如兰。凭他对花香的敏感,小院应种有龙隐秋蕙。循香望去,果然一竹丛下,几棵恣意披拂绽放的秋蕙,一看就是龙隐下山新品。之前,“守玉楼”铁骨素刚开,怎么又在此遇见秋蕙?是自己长得帅么?之前,他听那伙小鲜肉就说,男人一帅,花都挡不住的。
正自恋中,她已奉上青茶一杯:“蓝叔,请尝龙隐雪芽。”
那茶,见水而开,婷婷玉立,便情不自禁了:“的确好茶,像二峨雪芽。”
“不一样的,叔,龙隐的雪芽有仙气的。”
“呵呵,二峨山茶农,也说他们的雪芽开过光的。”
她噗嗤笑了。
忽闻院角有犬吠。她转身呵斥道:“香雪,别乱叫。”
“香雪”,好熟悉的名字。
那是条正经的龙隐土狗。毛色如雪。有意思的是,脖子上套了根牛皮项圈。女孩叫它的时候,正屁股坐地,傻傻地喘着呢。蓝守玉想起了“卫都说收藏”里,见过一只类似装扮的狗,不过是陶犬,汉代的,现藏美国一家博物馆里。那只陶犬,名气很大,算眼前“香雪”的前世。它们的卡通模样,都让人忍俊不禁。
“香雪”系了根黑红布条,一头拴项圈,一头栓竹稍。蓝守玉想起了读大学那会,看过一篇小说,叫《哦,香雪》。直到现在,还记得小说的开头:“如果不是有人发明了火车,如果不是有人把铁轨铺进深山,你怎么也不会发现台儿沟这个小村……”
照着小说的叙述风格,此情此景,是不是应该改成这样:如果不是文强交给他老峨山佛头案的羊豆豆,如果不是羊豆豆里的那只甜白盏,你怎么也不会发现眼前的老街竟然藏着一个绝世的官窑美人……
还有更让人唏嘘的。老街人培兰植竹,家贫不俗,人卑品高。如此斯文?趁女子进屋拿啥东西,就朝竹丛走去。有七八株,大多六月刚长成的新篁。奇的是,竹节上了颜色,从稍到头,大约有金黄、蓝灰、粉白、深绿、墨紫五色。新篁艳,老头暗。记得盆南竹海博物馆,有上百种竹,不乏带色的,但一竹五色,头一次见。
她拿了块玉米馍,扔给狗。狗象征性地嚷嚷,低头啃馍,边啃,边嘟囔,像国产动画片。
就笑了。他喜欢狗,又畏惧那种毛茸茸的感觉。他只是喜欢狗的旺财和憨厚。
他叫她也端来竹椅,坐了。
两人搭话。
她告诉他,她叫郭佑兰。干外公就是被公安带走的石磙子。
他问:“你爹妈呢?”
“爹没见过。还没出生,就不在了,听外公说去龙隐山寻草,从山上摔了下来。后来,妈也死了,生我时大出血。”女子话里的惆怅,宛若轻杨。
“哦……这么说,连你妈也没见过了……”蓝守玉也如女子一般惆怅了。看来这家人命硬,接二连三的犯劫,死去的爹,犯了兰,死去的妈,又犯她。如果是这样,那么现在他外公、他哥,又犯了啥呢?
“没其他人了?”他问道。
她没有回。
“你还有个哥?”他又问。
她欲说啥,又打住了。刚才的发问,他已后悔了,啥口吻呢?公安搞调查么?当然不是。像这么唐突,谁都会生戒备。
索性敞开吧:“我知道,你有个哥,叫郭大林,都叫他郭墩吧,公安正找他哩。我朋友是律师。我朋友看了他们的案子,叫我来看看,能不能帮你们想个路子。公安局人说,你干外公和你哥,现在需要找个律师。”
律师一说当然胡说八道了。他本来最恨说谎之人,要在平时,他可不能原谅自己。
她很诧异:“叔……是有个哥,也不知道去了哪。前几天,公安局来过,没人。”
“公安来的时候,除了找你哥,还拿走了啥?”
“拿了些古董。”
“哦……那你看看,是不是从你们家拿走的?”蓝守玉拿出手机,翻出双鱼甜白碗的照片。
她接过手机看了,点头。
“我去公安局了解过了,你外公去帮人弄菩萨抓的。拿走的那些古董,现在还不好说。不过菩萨案,有些麻烦,国宝哦,估计也够两三年。”
“两三年?那不把我外公关死在里头?!”
“这还没完。郭墩跑了。抓回来,一样几年。”
“蓝叔,你朋友是律师,他说这事有法没?”
“我来找你们,就有这个意思。”
“你是我们的大恩人。”佑兰扑通一下,给他跪了。
就赶紧搀了:“别,别,丫头,先起来,忙还没帮上呢。”
她就起了,眼巴巴看他,一脸泪痕。他也不知心里像动了啥,跳得发慌:“我先打个电话,帮你问问吧?”
他就到一旁给文强打电话。声挺大,怕她没听见似的。他似乎是在正儿八经地询问石磙子的案子。文强有些奇怪,你咋这么上心?他就说,老婆的外婆家是西康茗山的,有个远房亲戚,托人来问,推不掉。文强又说,你好久有个老婆,咋没听说呢?他笑道,低调,低调,曾经的老婆好不?曾经的老婆不需要向组织报告吧?文强也笑,童养媳?这个我们不管的,既然你蓝总开口,好办,叫你亲戚转告郭大林来自首,把他干外公换回去就行。蓝守玉又问,有没有两全其美的?这一问,文强官腔就来了,这个嘛,不好整,你晓得的,省厅督办案,各方盯得紧,没法松展。见文强说话满嘴跑火车,他也放开了,一点松都没得?钱多多也不听使唤?文强江湖得很,也不是说一点松展没有,这种案子,主抓首谋,找回文物,突击打一下,起个震慑,多抓几个,少抓几个,没人追究,不过,上头要有人打招呼,协调差用可不好办,再说,今年秋天风特别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文强这话,似乎留了些余地的。只要说有松展,呵呵……这话,可以自个想,却不可以在电话里给文强讲的。
通完电话,他把文强意思,大致向她复述了一遍。
一听要她哥换她干外公,她的眼泪就来了。
他见不得流泪,赶紧圆场,可以再想想其他办法,不一定非得换人……
她就问:“要托人吗?”
“不好说。时下,人托人不怎么管用了。再说找的人不对路,也白搭。”
“我们家城里头没关系。”
他就笑:“有关系人家不一定帮你忙。这年头,找个亲戚帮忙也难。人家能白帮吗?丫头,实话给你说吧,我朋友了解过,你外公你哥在屏羌犯的案子。你说这事要出在茗山,找个西康朋友带个话,兴许管用。但是,你外公关在屏羌,案子跨了三江和西康两地。吃律师饭,受人之托替人消灾。你可能不清楚,案子只要一出了管辖,人托人,麻烦死了。现在那些人,油盐不进呢。”
这一说,她急了:“那我外公……”
“也不绝对。他们的案子现在还在公安局,没有到检察院和法院。要移交出去,就听天由命了。我在屏羌,还有点人缘。现在公安追查没完,案子尚未出手。你哥是年轻人,犯王法,定要追查的。公安的人可不是你们乡下姑娘想象的那样。”
“蓝叔,你一定要帮帮我们……”
“可以找我律师朋友去打理。他们办法多。只要找对人,也有路子。”
“请律师花钱的……”
蓝守玉想了想,叹了口气:“也是。以前听说,打这种官司,找律师,差不多要花一二十万吧。一二十万,可不是个小数目。”他看了看她家四合院说道。
“……”她有些哽咽了。
“你家茶很正的。兰花香。一丛竹子也好看”。他慢腾腾喝了口“龙隐雪芽”,说了句不着边际的。
她说:“屋头还有今年下山的雪芽,你要觉得好喝,拿点回去。”
他就又翻出双鱼甜白盏照片,对着手机屏吹了一口茶气:“你外公你哥不是摆古董摊子的吗?要有古董,我可以帮你家换点现钱用。我有个搞收藏的朋友,自己弄了个博物馆,喜欢玩点瓷器。”
他恨自己说谎越来越没有底线了。
“……摆地摊的东西……都被派出所拿走了……”她说。
“都拿走了?”他边聊边摆弄他的双鱼盏图。
“也不晓得……我外公和我哥从不让我碰的。”
不让你碰,对了。东西来路不明,让你碰,害人么。这话蓝守玉没有说出来。他感觉得出来,在他外公他哥眼里,什么样的宝贝还能好过佑兰呢。
该表达的也表达了。凭借这么些年江湖经验,他感觉到,今天的谈话只是个开端。像之前那些古玩历险一样,浓重的出场,并抛出点什么,然受等待……他在表演。他谈话的任一对象,都是观众。台下那些人,不知不觉中,都在试图把自己混同角色。
他唱的不是红脸,不是黑脸,也不是花脸。
最爱看地方戏变脸。可那算啥本事呢,不过事先把二脸皮三脸皮一层层裹在脸上,又一层一层接下来。
他的二脸皮三脸皮,在来龙隐的路上已经裹了。接下来,又该揭示什么?
就又与她聊了些私人事。得知她哥小学都没毕业,一直跟着外公在西康打短工干活,有时也上山寻点兰,挣钱供她上学,直到她在西康上完三年高职。她学酒店管理的。毕业后,去大酒店,找个份洗脚房的工作。有一次,他外公和他哥去西康看她,才知她做那活,气得不行,连拖带拽地把她弄回来了,再没出去。
她说,其实很想出去的。龙隐虽美,但穷。她又说,这回家里出事,想出去都不行了。
就劝,啥也别想,等外公和你哥回来再说吧。
聊了一会儿,他看了看天。东边西边的天,碧透了。一轮园月,不知不觉,已挂上溪头的金丝楠。
“快中秋了。要是你外公你哥没出这档子事,一家人该准备过节了。”他这话仿佛自说自话,又似说给她听的。
他掏出一张名片,递予她:“也不早了。我去镇上找个店住下来。你找亲戚邻居,商量一下,帮拿个注意。想好了,给我电话。我明天回。”
名片上只有“双鱼座青花”的“扣扣”、微信号和手机号码。看她纳闷,又说,用的网名,号码都没问题的。
她说:“我先加你的微信吧。”
他就让她扫了二维码。她说,要不改个备注?就回,随你吧。那就叫“三江鱼叔”,好吧,她说。“三江鱼叔”,怎么那么耳熟?想起来了,肯定看《盗墓笔记》入戏太深。“南派三叔”,一个装神弄鬼的畅销书作家。不过,他并没有把这些想法说给她听。
他对加美女微信,并无多大兴致。他的朋友圈里,鱼龙混杂,整文学的,搞书画摄影的,弄泥塑木雕的,玩古董瓷器的,栽花养草的……一大堆。有时候,见面,加了就加了,回头也没在意。
临出门的时候,他忽又回头:“院里的竹挺好,能不能找几棵栽栽?”
她就说,兰和竹是他哥从龙隐山上挖回来的,也不知道叫啥,就觉好看,要是喜欢,下次分两株。他就说好,过几天还要来的。
她叫他去桥头的土司客栈住,说那家房很干净。
又是土司客栈。狐狸眼。他的背后凉嗖嗖,直冒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