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吃过午饭,苏景正准备出门找苏志福一起去钓鱼,却被老爷子叫住了。
“今天陪我下棋吧。”
两个臭棋篓子有什么好下的!
虽然是这样想,但是苏景在钓鱼和下棋的选择中,不假思索选了下棋,没有其它原因,单纯是因为说这句话的人是老爷子。
见到苏景点头,老爷子很快就拿出一副象棋,在茶几上排兵布阵。
苏景执黑子,老爷子执红子。
老爷子执意让苏景先走。
不带考虑的,苏景第一步便是立中炮,老爷子上马,苏景再上马,老爷子走……
常规开局,俩人想都不需要想,动作快得让人有一种在看下快棋的感觉,对战双方的不假思索隐隐透着一股强大的气息。
直到三板斧结束,场面气氛倏地一变,两个臭棋篓子也原形毕露,各种昏招层出不穷。不过值得夸赞的是,俩人从始到终都没有悔棋的念头。
结果不用多说,棋艺更烂的苏景被杀得丢盔弃甲落花流水,很快就被将死了。
重整旗鼓,再来一局。
摆棋的时候,苏景笑着赞了一句:“爷爷,你这棋艺,突飞猛进啊!”
老爷子深深看了一眼苏景,虽然苏景回来这些天一直都很正常,而且好像小日子还过得挺悠闲的,但他还是看到了苏景眼眸深处的那一抹异样。
“你在害怕。”老爷子突然说道。
苏景一怔,笑着说道:“爷爷,胜败乃兵家常事,就跟你下个棋而已,我又不是输不起的人,有什么好害怕的?”
“我不是说这个。”老爷子摇了摇头,连棋都不下了,就坐在苏景的对面,看着苏景,犀利的目光如同利剑,似乎把苏景看得个通透。
感受到老爷子的目光,苏景感觉浑身都有些不自在,干巴巴地笑了声,“那您指的是……”
尾音拉长,表达出自己的疑问。
老爷子认真而缓慢地说道:“你小的时候,因为频繁参加比赛,我担心你会因为输赢而乱了心态。所以我一直教导你,不用太过在意输赢,只需要把自己可以做的,做到最好就足够了。你是个很聪明很懂事的孩子,你的确做到了我说的,但是我没想到的是,你居然会举一反三,不仅仅是比赛,还把这个道理践行到生活中,并无限扩大,让自己变成一个什么都不在意的人。”
“我”
苏景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便被老爷子挥手打断了,喝了一口茶,老爷子继续说道。
“我察觉到的时候,也觉得这样没有什么不好的,但是我忽略了这个好与不好是站在我这个年纪来思考的,而你是个年轻人,你应该有好胜心,应该有锐气。”
“我觉得我现在的生活也挺好的啊!”找到一个停顿,苏景立马插话辩解道。
“你现在做到的,对你来说仅仅是下限而已。你扪心自问一下,自己真的不能做得更好了吗?”
老爷子这一个问题,直接把苏景问懵了。
能做得更好吗?
答案是肯定的!
只不过以苏景小富则安的心态来说,能有现在的成就,就已经很满足了。
似乎猜到苏景心中所想,老爷子说道:“其实吧,对我和你奶奶来说,你现在的生活的确已经很好了,能不能更进一步我们不是很关心,只要你幸福健康就行了。”
苏景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老爷子是在鞭策他不要得过且过呢!
“但是”
听到这两个字,苏景心里一紧,连忙低头恭听。
“但是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而是之前的那个问题,你把一切都看得很淡然,很多事情你都表现得云淡风轻,我原以为这是一件好事,但却忘了你只是一个年轻人,而不是历经千帆的沧桑老人。尽管你小的时候经历了许多同龄人都想象不到的恢弘壮阔,但你还有很多事情时没有亲身经历过的,好比如生离死别,所以对你来说,你根本就做不到轻描淡写!”
叹了口气,老爷子继续道:“其实看似什么都不在乎的你,骨子里比谁都要在乎,是吗?”
苏景默然,在这一刻他想了很多。
要是不在意的话,他又怎么会为了能得到老苏的一句夸奖而拼了命地努力,最后失望离家出走?
要是不在意的话,明明知道有些人终究是生命的过客,她的到来只是为了让他成长,而他却在她离开后,久久不能忘怀,把自己困在原地?
要是不在意的话,为什么他又会对韩伊娜的病逝感到无法释怀?
难道自己就真的对陌生人的言论无动于衷吗?
……
太多太多了,他突然发现,其实自己根本就做不到什么都不在意,所表现出来的那些潇洒,只不过是一种自我催眠,告诉自己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子的,要习惯。
与其说这是洒脱,还不如说这是麻木。
“其实你一直都在自我怀疑!”老爷子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苏景隐藏得最深从来都不敢面对的事实。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苏景双手用力抱头无意识地重复呢喃道,他感到脑子里现在是一团乱麻。
见自己的猜测正确,老爷子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忍,但还是咬咬牙狠下心来,继续说道:“你把小娜病情复发的原因都揽在自己的身上,让大家都以为你对小娜的死亡不能释怀。其实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一个最大的因素是,你在掩饰你的害怕!”
老爷子的声音猛然提高,“你害怕死亡!”
苏景猛地抬起头,瞪大眼睛喘着粗气,紧紧盯着老爷子。
任谁被人如同剥洋葱一样,把自己极力隐藏的情绪一一揭开来,心里都不会好受。
许久,苏景才缓了过来,淡淡说道:“谁不害怕死亡呢?”
老爷子认真地看着苏景的倔强,好一会儿才笑了下,缓声说道:“你是个极度敏感的人,所以你才装成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你容易多想,也容易钻牛角尖,严格来说,你是害怕死亡的突然到来,而你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慢慢消逝。我,猜得对吗?”
苏景哑然,他发现老爷子又一次猜对了他的心事。
以前看到过很多关于死亡的新闻和故事,但是因为跟自己无关,所以只是在心里惋惜了一下。但当他亲眼看到师姐睡在病床上叫也叫不醒,那么大的一个人居然能装在小小的盒子里,这个世界再也没有这个人的存在,大抵只能从视频照片和她的歌曲中才可以找到她的确存在过的痕迹,他不得不感到害怕。
他害怕自己突然死去,害怕宁希竹会突然死去,害怕二老,害怕父母……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这种无来由的情绪就会突然冒出来作祟,一遍一遍侵蚀着他的心志。他感觉,自己静不下心来了。
“还记得《论语先进篇》吗?”老爷子突然问道。
苏景不明就里地点点头,他小的时候,老爷子强硬要求他把《论语》、《三字经》、《弟子规》这些国学读物记熟背诵下来,虽然现在记忆有些模糊,但多少还是能记住些许的。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老爷子顿了一下,“下一句是什么?”
这句苏景还真记得,盖因这一句太出名了,于是在老爷子话音刚落,他就下意识答了出来:“曰:‘未知生,焉知死?’”
翻译过来就是,还不知道活着的道理,怎么能知道死呢?
老爷子点了点头,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又问道:“毛笔字还有在写吗?”
苏景摇摇头,他现在顶多每天还写写硬笔字,毛笔字还真的好久没动过了。
“从今天开始,你就练一下毛笔字,内容嘛,我觉得这一句就不错。”老爷子的目光落在门口,“今年的春联就由你来写吧。”
苏景诧异,要知道一直以来,家里的春联都是老爷子亲自执笔的,以前苏景想代劳都被老爷子以“你的字还不行”为理由拒绝了,现在怎么会突然让他来写呢?
更别说,他真的好久好久没写过毛笔字了。
但是看到老爷子眉宇间隐隐的忧色,他突然间好像明白了一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