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唯二的两回逃亡, 都是被齐王硬是拖着上马车,齐王妃被狂奔着的马车颠得七荤八素, 只恨不得就此死去。
同在车里的映柳和一名奶嬷嬷各抱着一个孩子,情况比她也好不到哪里去,甚至还要更差些。
齐王那双刚过了百日,甚至连名字还来不及取的儿女, 被颠得哇哇大哭,尤其是奶嬷嬷怀里的小郡主,直哭得险些透不过气来。
齐王妃好一会儿才坐稳了身子,听着外头骏马狂奔、兵器交接的声音, 又望望车里的狼狈, 素来爱惜容貌的映柳, 脸上尽是惊恐之色, 连自己怀里那哭得声嘶力歇的宝贝儿子也顾不上了。
此番怕是凶多吉少了,曾在齐王手上受过那等屈辱, 新帝此回必定不会轻易放过齐王府,而齐王又带着她们这些累赘,要想成功逃脱, 谈何容易!
而离了长洛城,她们又能去何处?天下之大,却是早无她们的容身之处!
她低低地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但是她这只笼中鸟,便是想飞也飞不到哪里去,不如便陪着他共赴黄泉,也当是回报了这段日子他对自己的处处忍让。
心里打定了主意,她渐渐地也就镇定了下来,瞧见那奶嬷嬷好几回差点抱不住小郡主,片刻,微微抿了抿双唇:“把她交给我吧!”
那奶嬷嬷似乎没有想到她会出声,下意识地望向映柳,映柳同样觉得意外,只是也没有迟疑,朝着奶嬷嬷点了点头。
软软香香的小身子落在怀中,齐王妃觉得心里有几分异样,不禁低下头去,定定地望着怀中那张抽泣不止的小脸。
小姑娘的一张脸,凝聚了父母所有的优点,如今年纪虽小,只待将来长大成人,必是一个容貌出众的佳人。假若她的父亲有那登极之命,她为公主之尊,精心教养之下,必定比曾经的京城双姝还要出众。
再不济,若是齐王甘心只为朝廷之亲王,她也是王府郡主,皇室贵女,哪似如今这般,小小年纪便要跟着生父四处逃亡,连性命能否保住都尚未可知,更不必说日后之事了。
她抱着怀里小姑娘的力度不知不觉地紧了几分,紧得小姑娘不舒服得哭得更响亮了。
“王、王妃?”见女儿不舒服地挣扎着,抱着她的齐王妃却是神情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映柳不禁心疼地轻唤提醒。
齐王妃这才惊觉,略带着几分抱歉地松了力度。
正在此时,一路狂奔着的马车终于停了下来,随即车帘子被人从外头掀了开来,齐王那张略带着狼狈的脸便出现在她的眼前。
“下来!”齐王朝她伸出手,也让映柳眸中的光芒瞬间熄灭了几分。
齐王妃这一回倒也没有与他对着干,把怀里的孩子交还给她的奶嬷嬷,扶着他的手便下了马车。
足底沾到实地的那一瞬间,她双腿一软,险些便要摔倒在地,还是齐王及时伸手扶稳了她。
“多谢!”她低低地道了句,轻轻挣脱他的怀抱。
齐王薄唇微抿,到底没有说什么。
“殿下,今夜便暂且在此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再赶路不迟。”晏离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沉声道。
“一切依先生所言便是。”齐王点点头。
只当他看着一路拼死护着自己,忠心追随着的众侍卫,再望向晏离,脸上便添了几分苦涩:“是本王没用,倒连累了先生。”
晏离笑了笑,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我此生得遇明主,纵是不能功成名就,只亦再无悔,死于我而言,又有何惧!殿下着实无需放在心上,一切不过是我等自己的选择。”
齐王满脸感动:“先生……”
“殿下,还是进屋歇息吧!先生在路上布了好几个迷魂阵,朝廷追兵如今只怕连路都寻不着了,一时半刻也寻不过来。”唐晋源不知什么走了过来,低声禀报。
齐王点点头,正想迈步进屋,可认出是他,双唇微微张了张,想要说些什么话,最后却仍是没有说,转身走进了那间简陋得不成样子的屋子。
齐王妃沉默片刻,跟在他的身后亦走了进去。
映柳与奶嬷嬷抱着孩子紧随其后。
一轮圆月渐渐爬上柳梢,月光柔和地铺洒地面,似是给大地披上了一层银纱。
齐王妃坐在圆石上,微微仰着头看着天上的明月,夜风轻拂而来,拂动她的衣带翻飞似蝶。
“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后悔当年嫁了本王?”齐王低沉的声音忽地在她身后响着,她还来不及说些,又听对方似是叹息着道,“洞房花烛那晚,你脸上的抗拒便是那样的明显,又哪是如今才后悔这门亲事的。”
她沉默片刻,轻声回答:“事到如今,殿下还执着这些又有何用!”
“有用的,阿苒,在你心里,我当真便不及那段广林么?”
阿苒……齐王妃怔了怔,为着这个记忆深处的小名。
“他不过凡夫俗子,如何能及得上殿下半分。”良久,她垂下眼帘,淡淡地回答。
“事到如今,你还不愿意与我说些真心话么?如今朝廷大军步步紧逼,说不定程绍禟明日便会追杀而至……阿苒,我只是想要你一句实话当真便那般难么?”齐王苦涩地勾了勾嘴角。
沉默萦绕两人身遭,久久等不到她的话,齐王终于失望了,摇摇头,正想要离开,忽地听到她一如既往的清冷的声音。
“广林,是我让他前去投奔你的,你贵人事忙,想来不会记得,曾经有那么一个年轻人,怀着对你的敬仰与对前程的期待投奔你而来,可你却活生生地打破了他的希望!”说到过往,齐王妃喉咙一哽,眼中瞬间便涌上了泪。
“赵奕,你不愿收下他便罢了,何苦还要出言相讽,你可知道,因为你的那番嘲讽之话,他受尽了嘲笑,尝够了折辱,最后连死,也寻不到凶手!”想到当年那个人的死状,她终于崩溃,猛地朝他扑过去,一下又一下地往他身上打着,发泄着积攒多年的悲愤。
齐王脸色一白,紧紧地抿着双唇。
那也是他此生唯一做过的一件悔事。
当年他在宫中再度遭受赵赟等兄弟们的羞辱,回府时在府门便遇到了一名前来投奔的男子,当时他心中充满了愤怒与不忿,又哪里听得进那男子的一番高谈阔论,当下毫不留情一一反驳回去,最后直接让下人把他轰了出门。
再后来,他便听闻那男子在与人的争执中出了‘意外 ’而亡。
怀中女子的动作渐渐弱了下去,最后只是紧紧地揪着他的衣角,放任自己痛哭出声。
他一言不发地搂着她,只到怀中人哭声渐止,这才哑声道:“你只道当年他是与那些贵家公子起了争执,不知被何人失手推出路中,教他被失控的马车撞死,到后来官府抓不到‘凶手’便不了了之,哪里知道,当日此事并非意外,他是被人刻意谋杀,设局害了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你的嫡亲叔父,如今的靖安侯爷!”
齐王妃的哭声顿止,在他怀中不敢相信地抬头。
良久,她忽地笑出声来,笑着笑着,眼中便又再度泛起了泪光:“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拭了拭眼中泪水,借着月光望向身边的男人,意外地对上他有几分怜悯,又有几分柔和的眼神。
随即,她便听到齐王轻声问:“当年你让段广林前来投奔我,是不是说明我在你心中也不是那样不堪的?”
她轻轻抿了抿双唇,在他隐隐带着期盼的眸光中,终于缓缓地回答:“当年的齐王殿下,是世人眼中光风霁月般的人物,礼贤下士,谦和有礼,又哪会仅是不堪。”
齐王怔住了,片刻,脸上绽开了喜悦的笑容,忽地握着她的手,哑声道:“阿苒,得你此话,便是明日便死在程绍禟追兵手中,我也毫无遗憾了!”
齐王妃轻轻挣开他的手,低着头,再不说话。
远处的映柳抱着齐王的外袍,怔怔地望着那对相对而立的璧人,月光下,男俊女俏,同样是掩不住的满身风华,忽地生出几分自惭形秽感来。
只有王妃这样出身世家大族的嫡女,才能配得上他吧……
她轻咬着唇瓣,低着头掩饰满脸的黯然,缓缓地回了屋。
程绍禟带着追兵有如天降般出现在齐王败军面前时,不只齐王,便连晏离的脸色也变了。
尤其是晏离,他素来自负神机妙算,对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之术尤其精通,本以为追兵会被他设下的迷局挡下数日,不曾想半日时间不到,程绍禟便已经带着兵马追杀而来了。
“齐王殿下,是你们束手就擒,还是本将亲自动手?”程绍禟勒住缰绳,持着长剑挡住齐王等人的去路,沉声问。
“程将军好本事,败在你的手上,本王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是,本王纵是战死,也绝不会投降于赵赟那侵占了赵氏江山的野种!!”齐王‘噌’的一下抽出腰间长剑,厉声喝道。
程绍禟皱眉:“殿下慎言,陛下乃神宗皇帝长子,生母孝慧皇后,世人皆知。殿下何苦作那长舌妇人之事,无事刻意诋毁陛下名声!”
“本王从不打诳语,赵赟并非孝慧皇后所生,当年孝慧皇后生下的本是死胎,却是不知从宫外何处抱来了一个孩子,假充父皇嫡子。本王母妃当日便在凤藻宫中,亲眼看见孝慧皇后身边之宫人抱着死婴离宫,岂能有假?!”
“只恨本王至今找不到先太医院正杨伯川留下的那本手札,否则早就向世人揭穿赵赟的真面目!!”齐王冷笑着道。
程绍禟脸色有几分变了。
齐王却不待他再说,一挥长剑:“赵赟生性残暴,视人命如草芥,程绍禟,本王敬你是一条铮铮汉子,却不想你助纣为虐至此,既如此,本王也不欲再多废唇舌,今日便与你决一死战!”
说罢,双腿一夹马肚子,挥着剑便朝着程绍禟冲了过来。
“殿下!”唐晋源连忙策马而上,紧紧护在他的身侧。
程绍禟挡下齐王刺来的一剑,两方人马顿时便陷入了混战当中。
齐王妃、晏离、映柳母子等毫无自保能力之人被侍卫紧紧护着往后退去。
齐王妃不时回头,望向身后浴血奋战的齐王,看着他好几回险些被程绍禟挑下马,惊得心跳都快要停止了。
“殿下,殿下!!”映柳又惊又怕,眼睁睁地看着齐王胸口中剑,终于忍不住哭叫出声。
“你们不用管我们了,快去助殿下退敌!!”齐王妃厉声朝着身边的侍卫道。
那几名侍卫想也不想地拒绝:“殿下有命,王妃在,属下便在!”
齐王妃愣了愣,就这么一瞬间,看到齐王左臂又中了一剑,尖声喝道:“殿下若不在了,我们哪还有命?!快去!!”
几名侍卫也看到了齐王的危急,又听齐王妃这般说,当下再不犹豫,立即持剑飞身而去,很快便加入了战局。
晏离想了想,亦紧紧地跟着而去。
“晏先生,你……”齐王妃一时不察,看着他惊险地冲了上前,再一看看身边映柳母子与那名吓得双腿直打颤的奶嬷嬷,一咬牙,喝道,“还不快走,等死么?!”
说完,率先便往后退去。
那边,程绍禟卖了个破绽,趁着齐王中计之时,挥着长剑‘嘣’的一下,便将他挑落马下。
立即有兵士上前,欲将他生擒,却不妨唐晋源动作更快,暴喝一声冲杀而来,与几名侍卫急急便把齐王救了下去。
程绍禟一夹马肚子便要追杀而去,忽地听到有人大声喝道 :“程将军,难道你不顾当年青河县大牢,齐王殿下对你的救命之恩么?!”
他急急勒住了战马,长剑一举,制止了欲杀上前的兵士,便看到一身狼狈的晏离,疾步从混战中而来。
籍此机会,齐王手下的残兵立即把齐王紧紧地护在当中,严阵以待,满是肃杀之气。
晏离来到两军当中,努力平复了几下,这才缓缓地又道:“程将军可还记得当年青河县大牢之事?镖局丢失重镖,众镖师入狱受尽严刑拷打,危在旦夕,若非齐王殿下亲自出马,将军当日便已经死在青河县大牢。”
“大丈夫立世,当懂知恩图报,当日齐王殿下与将军等人素不相识,只因吴总镖头求救上门,便仗义出手相助,如此大恩,难不成便是换来今日将军的穷追不舍么?”
“程大哥,当日镖局众兄弟结义,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可惜你我各为其主,终于兵戎相见,宋大哥等兄弟九泉之下若是得知,只怕亦是痛心不已。”唐晋源亦从人群中缓缓走出。
程绍禟紧紧抿着双唇,手中长剑仍在滴着血,一滴又一滴,滴在地上,渗入泥土中,再不见踪迹。
他望向身上满身血污的齐王,毫不意外地对上了他复杂又不甘的视线,再望向他身边的齐王妃,想到查探而来的那些关于齐王妃多次襄助凌玉之事,最终,视线落在唐晋源身上。
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无论何时何地,均能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性命交托的兄弟,可此刻,他在他的眼中,看到的是防备与警惕。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地一扬手,薄唇吐出两个字:“退开!”
“将军!”和泰大吃一惊,想要劝说几句,可看到他面无表情的模样,一咬牙,挥起手上令旗:“退开!”
话音刚落,兵马齐唰唰地退往两边,让出当中一条路来。
“他日相见,便是决战之时,晋源,你我兄弟缘尽于此!”程绍禟翻身下马,缓步来到唐晋源跟前,忽地手一挥,长剑割下袍角一处。
唐晋源眼中复杂难辨,亦不迟疑。
“程将军,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