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玉根本没有机会看一眼京中的繁华, 便被安置到了太子府上一处比较僻静的小院落里。
引路的仆妇一直旁击侧敲地想要打探她的来头,毕竟这可是褚统领亲自命人安排进府的, 又是这等年轻妇人,还带着一个孩子,怎么看怎么不同寻常。
凌玉哪里知道旁人已经将她与褚良扯到了一起,只因她自己一时也搞不清楚, 她们一家三口在这富丽堂皇的府邸到底是个什么存在,故而对那仆妇的刺探也只能装聋作哑。
哪想到如此一来,倒是愈发让那仆妇肯定了她和褚良间非比寻常的关系。
早就听闻褚统领未曾婚娶,不曾想原来已经在外头置了人, 连儿子都长得这般大了, 这口风当真是瞒得紧!那仆妇暗暗咂舌。
一时间, 关于褚统领已经纳了人生了儿子的流言便小范围地在下人当中传开了。
也因为有着褚良这层关系, 纵然有不少人对凌玉的来历深感好奇,但也没有人敢前来探个究竟, 毕竟,谁也没有那个胆子敢招惹黑面煞神褚大统领的人。
凌玉也没有想到这辈子还有机会进太子府,而且瞧这安排, 倒像是还准她在府里住上一阵子,一时百感交集。
若是迟些日子还能归家去,这段日子以来的经历, 足够她当成谈资扯上好些年了。好歹待她老得白发苍苍时,还能骄傲地告诉别人,她这辈子到过京城, 住过太子府,见过皇帝,还……让皇帝给她充过‘仆从’。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那位太子爷能顺利登基称帝。
自到了京城后,程绍禟和小穆便被褚良叫了去,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已经好些日不曾露过脸了。凌玉初时还提心吊胆的,但慢慢也就看开了。
既来之则安之,反正都走到了如今地步,将来何去何从,还是见步行步吧!
想明白了这一层,她便心安理得地住下,偶尔还带着儿子在小院周边走走,也算是让他见识见识这皇家宅院的气派不凡。
这日,她用过了午膳,把碗筷等物清洗干净后亲自送回了后厨,帮厨的下人也习惯了她的亲力亲为,见她眉眼温和脸上含笑,观之可亲,便也慢慢地和她说上几句话。
一来二回,凌玉便与她们混得熟络了,自然也得知了那个误会,一时哭笑不得,再三解释她与褚良毫无瓜葛,只是相公如今跟在褚大统领身边办事,她们母子暂被安置在此而已。
她说得真诚,众人一想也觉得有道理,便也相信了她的说辞。
既然得知她并非大统领的家眷,众人待她的态度也就随意了。
“前头宫里的太医来了一拨又一拨,宫里的皇上得知太子被刺杀,龙颜大怒,下旨彻查,如今京里到处人心惶惶,今日这个府被抄家,明日那个府被流放。这一刻还是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下一刻便成了阶下囚,这京城啊,都乱了!”正在摘着菜的老妇摇着头道。
凌玉望了望树底下戳着蚂蚁窝玩得不亦乐乎的小石头,倒了干净的水把她摘下的菜洗净,闻言皱了皱眉:“竟是这般乱了?”
“你初来乍到不清楚,别瞧着京城繁华,一乱起来啊,比穷乡僻壤都好不到哪里去。”
凌玉想了想,深以为然。
太子吃了这么大的亏,不可能不会报复,这京城只怕还得乱上一阵子才是。
就是不知这回险些要了他的性命的,是众皇子中的哪一个。鲁王?齐王?还是韩王等其他皇子?
上辈子太子死后,紧接着便是韩王出事,仿佛当今皇上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病重,接下来便是齐王被册立为太子,鲁王不忿起兵作乱,及至齐王平定叛乱,皇帝驾崩,齐王登基天下太平。
她一个平头百姓,所知的也只是此等人尽皆知之事,至于这当中是否有不实之处,又或是牵扯了什么阴谋诡计,那便不得而知了。
程绍禟是半个月后回来的,回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一股血腥味道,小石头嫌弃地捏着小鼻子不肯让他靠近,他无奈地笑了笑,接过凌玉递过来的干净衣裳前去沐浴。
待他彻底清洗过后再进屋里时,便看到娘子正搂着儿子在怀里,低声教着他念《三字经》。
“洗好了?肚子可饿了?要不我到后厨给你弄点吃的?”凌玉放下儿子迎了上去。
这段日子她已经和府里那些厨娘混得很熟了,众人见她勤快肯干,嘴巴又甜,哄得人眉开眼笑,再加上一个活泼可爱的小石头,母子二人简直混得如鱼得水。
“不必忙,我已经与褚大哥他们吃过了。”程绍禟接过朝他扑过来的儿子,摇摇头道。
凌玉闻言也就止了脚步,在他身边重又坐下:“这些日子你都去哪了?小石头都问了好些回。”
“殿下有差事分配下来。”程绍禟含含糊糊地回答,只是眼神却有几分黯然。
这短短一个多月,数不清有多少官员丢官入狱,抄家流放,往日那些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官老爷,一夜之间便被折了满身骄傲。
可他甚至不清楚这些人到底是不是真的罪有应得,是不是真的参与了刺杀太子一事。
在清河县当捕头时,不管是县太爷郭骐,还是下面的捕快,抓捕犯人必是要有证有据,可如今到了京城,他却只知道奉命行事,至于要抓之人是罪有应得还是含冤受屈,那便不是他应该考虑之事。
这样的落差着实太大,他一时难以接受。
有时候,他甚至怀疑,太子不过是利用被行刺一事,借机打压对手排除异己而已。至于那些人是否参与刺杀,那根本不在考虑的范围。
君不见这边有人丢官,那边迅速便有人填补上来了么?速度如此快,可见一切都早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位置被空出来。
朝堂之争,着实变幻莫测,今日瞧着风光,不定明日便一无所有。
“对了,我让人在西巷那边租了座宅子,虽是不大,但足以安置咱们一家子,过几日待我回了褚大哥便搬出去,你意下如何?”程绍禟问。
“如此也好,此处毕竟不是久留之地。”凌玉哪有不应之理,太子府再气派再富贵,也不是她可以逗留的地方,倒不如早些搬出去过些自在日子为好。
“你身上的伤如何了?快让我瞧瞧。”想到他早前受的伤,凌玉便放心不下。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早前殿下便命太医替我诊治,这些日子又一直用着太医开的药,殿下又不时有宫里的灵药赐下,早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
凌玉还是不放心地解下他的衣裳查看,果然便见不少伤口都已经结痂了。
“如此看来,殿下待你还是有几分上心的。”
又是吩咐太医诊治,又是赐下灵药,以他那等身份性情,算是较为难得的了。
程绍禟笑了笑,没有接她这话。
今上虽然沉迷于修道练丹不理政事,可待太子这个长子却还是好的,一见太子带着满身的伤回京,又听了褚良诉说在路上几度被刺杀的凶险,哪还能忍得住怒火。
赵赟趁机又浇了把油,愈发让他火冒三丈,对褚良真假掺和的幕后指使名单深信不疑,立即下旨严办,待接二连三官员被抄家流放的消息传来时,朝臣人人自危,朝堂更是乱作一团。
赵赟着重打压了鲁王赵甫的势力,肆机将自己的人安插上去顶替了鲁王的人,待鲁王反应过来时,他在朝中几大重要位置上的棋子已被拔了十之五六,一时气得脸色铁青。
“废物!全是一帮没用的废物!若是当日便将他刺杀在回京路上,又何至于让本王如今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
“太子身边有位武艺高强……”跪在地上的暗卫话音未落便被他重重地踢了一脚。
“废物!如此说来,本王养你们有何用!这般多人连一个人都打不过!”赵甫只恨不得斩杀他于当场,只是最近折损的人手着实太多,唯有压着怒气道。
“那人是什么来头?为何又会与赵赟走到了一起?”良久,他稍稍平复了怒气,这才问。
“属下已经着人仔细打探过了,那人姓程名绍禟,乃是青河县捕头,好像是半途上被太子劫持,不得已与他们一起上路。”
“青河县?难不成是郭骐就任的那个青河县?”赵甫皱着眉头又问。
“正是!”
赵甫冷笑:“本王侧妃的娘家兄弟,倒是替赵赟培养了一个好帮手!”
那人低着头再不敢多话。
虽然未能一举致鲁王于死地,但能重创对方势力,赵赟已经是比较满意了,至于背叛他的那几人,均被他处于极刑,五马分尸,尸块抛去喂野狗!
此时,太子妃正侍候他着衣。
望着眼前温婉端庄的太子妃,他忽地想起那个目无君上的妇人,吩咐道:“明日派位教习嬷嬷到褚良处去。”
太子妃一时不解,但也没有多问,温顺地应下:“是,妾身明日便安排好。”
“嗯。”赵赟这才觉得满意。
那妇人着实无礼,待教她被教习嬷嬷折磨掉一层皮的时候,方才知道自己当日言行无状得有多离谱过分!
他大步到了书房,将臣下呈上来的密函仔细地翻阅一遍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殿下,谢侧妃与大公子求见。”刚呷了几口茶,便有小太监进来回禀。
“让他们进来吧!”想了想已有许久不曾见过他的长子,赵赟也有些想念,虽然只是庶子,但好歹也是目前他唯一的子嗣,多少也有几分上心。
不过片刻,一名宫装华服女子便牵着一名两三岁的孩童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盈盈行礼问安。
赵赟免了礼,望向怯怯地缩在谢侧妃身后的长子,眉头不由自主地拧了拧。
“你过来!"他不悦地沉下了脸。
“父亲叫你呢,快去呀!”哪想到那孩子不但不过去,反倒更加往谢侧妃身后缩去,急得谢侧妃直接便把他扯了出来,径自往赵赟身边推去。
“不要,不要!呜哇……”那孩子吓得直接便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闹着要嬷嬷,死活不肯接近赵赟。
看着赵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本还打算借着孩子勾起往日恩宠的谢侧妃又急又恼。
“你这孩子哭什么呢!这是你父亲,之前你不是一直闹着要父亲的么?”
“够了,出去!”赵赟不耐烦了,直接赶人。
谢侧妃脸色一僵,到底不敢惹他,唯有心不甘情不愿地带着孩子离开了。
赵赟揉了揉额角,被自己儿子这般一闹,他的心里着实是堵得厉害。
“你,去召程磊过府!”他忽地吩咐一旁的小太监。
小太监呆了呆,想要问他谁是程磊,但又怕触怒他,唯有应了下来,打算出去寻师傅打探打探。
“咱们府里新来的那位副统领便姓程,他有个儿子名唤程磊。”赵赟的贴身太监摇摇头,提点徒弟。
凌玉得知太子要召见儿子时,脸色有些难看,望了望正眼巴巴地等着吃点心的小石头,迟疑片刻,问:“公公可知殿下因何事要召见小儿?”
那小太监也没有想到程磊居然是位三岁的小娃娃,整个人好半晌反应不过来,又听凌玉这般问,本是不耐烦,但又顾忌程绍禟,不敢无礼:“殿下的心思,我等如何知晓?程夫人还是莫要耽搁了,赶紧替小公子收拾收拾,随我去见殿下吧!”
凌玉无奈地替小石头换上新做不久的衣裳,叮嘱他到了太子府上要听话,不可淘气,末了还偷偷地给那太监塞了锭银子:“小儿年幼,又是在乡野长大,怕冲撞贵人,还请公公诸事多多提点。”
那小太监脸色好看了几分,笑着道:“程夫人客气了!”
说完,一把抱起小石头便走了。
凌玉快步追出家门,看着儿子被塞进轿子里抬走,这才忧心仲仲地关门回屋。
太子他要见小石头一个三岁的孩子做什么?难道又想要籍此要挟她们一家不成?可如今她的相公都已是他名正言顺的手下了,有什么差事不能直接吩咐?
她坐立不安,焦急地等待着程绍禟的归来,以便问个究竟。
赵赟又传了满桌各式精致诱人的点心,自己则坐在书案前翻阅着卷宗,并没有进食的意思,倒是让侍候他的人满头雾水。
约莫一刻钟过后,有太监进来禀报:“殿下,程磊到了。”
“让他进来!”赵赟扔下卷宗,抬眸望向大门,便看到小石头那小小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还不向殿下行礼问安?”引着小家伙进来的太监见他只是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这里看看那里望望,尽是一副好奇的模样,却是半点行礼的意思都没有,不禁急得推了他一把。
小家伙被他推得一屁股跌坐在地,张着小嘴懵懵懂懂地望着他。
“大胆!你做什么?!”赵赟怒声喝斥。
那太监吓得‘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殿、殿下恕罪……”
“滚出去!”
那太监哪敢逗留,连滚带爬地飞快离开了。
小石头仍旧坐在地上,咬着手指头眨巴眨巴着眼睛。
赵赟瞪着他一会,冷笑道:“你娘竟还不曾教过你行礼此等基本的规矩?当真是个不靠谱的妇人!你过来!”
小石头歪着脑袋想了想,自动自觉地爬了起来:“叔叔!”
“谁是你叔叔?你也不怕折寿!”赵赟又瞪他。
小家伙被他瞪得不高兴地噘起嘴。
赵赟忽地觉得心情好了几分,靠着椅背,指了指那满桌散发着诱人香味的点心:“想吃么?”
小石头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眼睛登时放光,用力地点着小脑袋,无比清脆响亮地回答:“想!!”
“你站在屋中间,大声说三声‘我是笨蛋’,这些点心便全是你的了!”赵赟微微一笑。
“我不是笨蛋!”小家伙不高兴了,大声反驳。
“连行礼都不会,不是笨蛋是什么?”赵赟嗤笑。
“说了,这些点心便是你的;若是不肯说,便站在这里,一直站到肯说为止!”
“我不是笨蛋!”小石头更大声地道。
赵赟不再理他,再度打开了案上的卷宗。
见他不理自己,又看看这个陌生的地方,小石头有些委屈地扁了扁嘴,可是爹爹和娘亲都不在,哭也没有用。
赵赟瞧着将注意力都放在手中的卷宗上,实则一进留意着小家伙的动静,见他扁扁嘴似是想哭,但不知为何却又没有哭出来。片刻之后,笨拙地爬下了石阶想要离开,哪知走出几步便又被门外的侍卫给拎了回来,一张小脸都快要皱到一处了。
他以为这下总该哭了吧,不曾想小家伙只是吸了吸鼻子,委屈地揉了揉眼睛,居然还是没有哭的意思。
他有些不解了。
这一路上逃亡,他可是见识了不少,这小子真哭假哭信手拈来,连他也着过他的道。
小石头站了一会儿,双腿开始打颤,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睁着圆溜溜黑白分明的眼睛瞪他,待察觉他似乎想要望过来了,便大声道:“我不是笨蛋!”
赵赟忽地想笑,连忙忍住了,假装没有听到他的话,继续埋首卷宗。
好片刻没有再听到小家伙的动静,他皱眉望去,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只见小家伙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长榻上,正缩着小身子睡得香甜,也不知梦到了什么好吃的,偶尔还咂巴咂巴小嘴一副回味无穷的模样。
他狠狠地瞪了他片刻,见他仍是无知无觉兀自睡去,忍不住伸指在那肉嘟嘟的脸蛋上戳了戳,存心想要把他戳醒,不曾想小石头却忽地挥舞着短臂啪的一下拍掉他作乱的手,继续甜甜睡去,浑然不觉有人险些气歪了鼻子。
“属下程绍禟求见殿下!”赵赟只恨不得把这可恶恼人的小子拎起来打一顿,忽地听屋外传来了小子他爹的声音,又是一声冷笑。
“进来吧!”他重又落了座,看到程绍禟迈着大步急急而入,冷冷地道,“怎么?程护卫这是怕孤对你儿子不利?”
程绍禟一进来便看到长榻上好梦正酣的儿子,顿时松了口气,又听赵赟这带恼的话,当即恭恭敬敬地道:“殿下言重了,犬儿年幼无知,性子跳脱不知轻重,属下是怕他冲撞了殿下。”
赵赟冷哼一声:“把他带走吧!孤瞧着便生气!”
“是!”程绍禟应声将儿子抱到了怀中,又朝他行了礼,这才退了出去。
“来人,把这些点心都扔出去吧!孤瞧着便讨厌。”走出一段距离,忽又听屋里传出了赵赟的声音,他不解地皱眉,脚步却也不止,抱着儿子出府回家。
看到他把儿子平平安安地带了回来,凌玉总算是松了口气,连忙将小家伙接了过去,听说儿子只是在赵赟书房内睡了一觉,颇为狐疑,对那个喜怒不定的太子爷愈发捉摸不透了。
“殿下虽有手段,但也不至于会对一个三岁小儿不利,我瞧你就是担心得太过了。”程绍禟道。
“我这就不是关心则乱么?好好的当朝太子爷,突然要召见一个三岁孩子,凭谁能放得下心去。”凌玉有些委屈。
程绍禟其实也想不透赵赟好端端的要见自己的儿子做什么,但是这段日子下来,他已经习惯了纵是心存不解也绝不轻易询问。毕竟,如今他所处之地,不是一个可以让他事事求个清楚明白的地方。
有时候,知道得越多并不是什么好事。
只是,当第二日褚良带着太子府的教习嬷嬷上门,说是太子妃指来教凌玉学习规矩的,他当即愕然。
凌玉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一个平民百姓,学那些高门大户的礼仪规矩做什么?
只是上头既然指了人下来,也由不得他们拒绝。
翌日,当她浑身酸痛僵硬到对那教习嬷嬷退避三舍时,也总算是明白了上头的“险恶用心”。